官道旁的血腥氣被晚風稍稍吹散。
夕陽的余暉徹底沉入遠山輪廓,暮色如同潮水般漫卷而來,將原野染上一層沉郁的青灰。
顧昭明動作利落,將那枚沾染泥土的黃家令牌拾起,尋了處不起眼的樹根下深埋。
他做這些時,面無波瀾,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尋常雜物。
蘇清微則取出一個小巧的瓷瓶,傾倒出些許無色無味的液體,灑在周三幾具關鍵尸身之上。
嗤嗤輕響中,血肉連同骨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化作一灘不起眼的污跡,很快便與泥土混為一體,再難分辨。
其余嘍啰的尸體,則被顧昭明簡單拖拽,掩埋在路旁的淺坑中,再覆上枯枝敗葉。
“走吧。”顧昭明低聲道,看向流云縣的方向。
那座縣城在暮色中像一頭匍匐的巨獸,輪廓模糊,透著一股不祥的死寂。
兩人不再停留,身影如同鬼魅,沒入愈發濃重的夜色。
腳下的官道逐漸變得平整堅實,路旁開始出現稀疏的農田和村舍,卻大多門窗緊閉,不見燈火,聽不到雞鳴犬吠。
一種無形的壓抑,隨著他們靠近流云縣而越發沉重。
城墻高聳,由堅硬的青黑色條石壘砌而成,墻體上布滿風雨侵蝕的斑駁痕跡,也殘留著刀劈箭鑿的陳舊傷疤。
城門早已緊閉,吊橋高高懸起。
墻頭之上,每隔十數步便有一支火把熊熊燃燒,映照出披堅執銳的守衛身影。
那些守衛身著的并非天樞王朝制式軍服,而是統一的黑色勁裝,胸口繡著一個模糊的黃色猛虎家徽。
他們的目光銳利,動作整齊,顯然訓練有素,遠非尋常地方團練可比。
“黃家的私兵。”蘇清微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有氣息。
“看這規模,幾乎掌控了整個縣城的防務。”
顧昭明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墻垛。
“守備森嚴,硬闖不易。找薄弱處進去。”
兩人沿著城墻外圍悄然移動,如同兩片沒有重量的落葉。
蘇清微步履輕盈,足尖點過草葉,竟不發出絲毫聲響,雙眸在黑暗中如同最剔透的琉璃,觀察著守衛的巡邏路線和防御空隙。
顧昭明則氣息內斂,與夜色融為一體,強大的感知力鋪展開來,捕捉著墻內墻外每一絲細微的動靜,提前避開可能存在的暗哨。
最終,他們在一處相對偏僻、靠近縣城邊緣貧民區的墻段停下。
這里的墻體略顯低矮,且年久失修,石縫間長滿了青苔和雜草。
墻頭的火把也稀疏許多,巡邏的守衛似乎也更懈怠一些。
顧昭明抬頭看了看墻頭,對蘇清微遞了個眼神。
蘇清微輕輕點頭,表示明白。
下一瞬,顧昭明動了。
他身體微微下蹲,隨即如同一支離弦的箭,悄無聲息地向上拔起!
腳尖在粗糙的石壁上接連幾次輕點,每一次都精準地落在微小的凸起或縫隙上,不發出半點聲音。
他的身形矯健如猿,幾個呼吸間便已攀上近三丈高的墻頭!
整個過程流暢自然,仿佛只是閑庭信步。
墻頭上恰好是兩隊守衛交錯巡邏的間隙。
顧昭明如同一片影子般伏低身體,避開火光照耀的區域,確認安全后,才向下方打了個手勢。
蘇清微緊隨其后。
她的身法更加輕靈飄逸,足尖點在石壁上,竟比顧昭明發出的聲音還要微弱,仿佛一只夜鳥掠過。
她身體如同柳絮般飄然而上,悄然落在顧昭明身邊。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盡在不言中。
沒有片刻停留,他們如同兩道融入黑暗的幽靈,從墻頭躍下,輕飄飄地落入縣內一條狹窄而骯臟的巷道。
巷道兩側是低矮破敗的房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腐朽和劣質油脂混合的難聞氣味。
遠處隱約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更遠處似乎有巡邏隊的腳步聲和甲葉摩擦聲傳來。
“這邊。”蘇清微低聲指引,她似乎對這種環境的辨識有著天生的直覺。
兩人貼著墻根,避開主街,在迷宮般的巷道中穿行。
流云縣的夜晚,比他們想象的更加寂靜。
大多數房屋都門窗緊閉,連一絲燈光都吝于透出。
偶爾路過幾家還亮著燈的鋪面,也大多是**、妓院或守備森嚴的倉庫,門口站著彪悍的護衛,警惕地打量著每一個靠近的黑影。
街道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只有一隊隊黃家私兵按時巡邏,腳步聲沉重而規律,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鼓點。
整個縣城都籠罩在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掌控之下。
“這里似乎不錯。”顧昭明在一座看起來廢棄已久的院落前停下腳步。
院墻坍塌過半,露出里面雜草叢生的景象。
朱紅色的木門早已腐朽不堪,虛掩著,仿佛輕輕一推就會散架。
門楣上方的牌匾也已脫落,只留下幾個模糊的印記。
蘇清微上前,仔細觀察了一下門鎖和周圍的痕跡。
“很久沒人住過了,也沒有近期有人活動的跡象。”她做出判斷。
顧昭明點點頭,輕輕推開院門。
“嘎吱——”
腐朽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在寂靜的夜里傳出老遠。
兩人迅速閃身而入,顧昭明反手將門輕輕帶上,并用一塊石頭抵住。
院內更是荒涼。
雜草長得比人還高,幾乎淹沒了原本的路徑。
幾間廂房的屋頂塌陷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內部。
庭院中央一口枯井,井口被亂石封住。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塵土和腐敗氣息。
兩人沒有在意這些,徑直走向看起來還算完整的主屋。
推開房門,一股嗆人的霉味撲面而來。
屋內光線昏暗,借著從破損窗欞透進的微弱月光,可以看到蛛網密布,家具東倒西歪,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
地上散落著破碎的瓦片和腐爛的木屑。
“今晚就在這里落腳。”顧昭明掃視一圈,做出決定。
蘇清微從隨身的小包里取出一塊火絨和火石,又拿出幾塊特制的、燃燒時幾乎沒有煙氣和異味的黑色炭塊。
她熟練地點燃一小堆篝火,橘紅色的光芒瞬間驅散了些許陰冷,在斑駁的墻壁上投下跳躍的光影。
顧昭明則檢查了一下門窗,用幾塊碎木將門窗簡單加固,又在門口和窗沿撒上一些蘇清微特制的無色無味的警戒藥粉。
做完這一切,他才走到火堆旁坐下,解開背后用布條包裹的破陣子槍,仔細地擦拭著。
槍身暗沉,卻隱隱流淌著一絲冰冷的殺意,仿佛剛剛飲過血。
蘇清微挨著他坐下,從藥囊里取出干凈的布巾和傷藥。
“剛才動手,有沒有牽扯到舊傷?”她輕聲問道,伸手就要去解顧昭明的衣襟。
雖然只是幾個地痞,但小心總無大錯。
顧昭明抓住她微涼的手,搖了搖頭。
“無妨,小傷而已。”
他看著火光下蘇清微清麗的側臉,那雙總是帶著冷靜和智慧的眸子里,此刻映著跳動的火焰,也映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擔憂。
逃亡十年,風餐露宿,這個本該是金枝玉葉的女孩,陪著他吃了太多苦。
他心中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憐惜,握著她的手微微用力。
蘇清微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溫度和力量,也明白他未說出口的情緒。
她反手輕輕握住他的大手,將頭靠在他的肩上。
“我們已經到了流云縣,接下來怎么做?”她問道。
“先摸清黃家的底細。”顧昭明聲音低沉,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知己知彼,才能一擊致命。”
“黃家在這里經營多年,根深蒂固,貿然動手只會打草驚蛇。”
“而且,那個周三臨死前提到的黃少爺…還有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勢力,都需要查清楚。”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
雖然他們將周三等人的尸體處理干凈了,但難保不會有某些見證整件事情的路人迫于壓力向黃家泄露二人特征,被動等待顯然是下下策。
他們不能留下潛在性的隱患,既然得罪了,那就往死里得罪。
正好他們也需要一個較為安穩的根據地,流云縣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黃家,必須除掉。
就當是為民除害了。
蘇清微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她相信顧昭明的判斷。
無論前路多么艱難,只要他們兩人在一起,總能找到活下去,并且復仇的機會。
火堆里的炭塊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屋外,偶爾傳來更夫敲打梆子的聲音,單調而悠長,更襯得這夜的死寂。
遠處巡邏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緩緩遠去。
這座被黃家牢牢掌控的流云縣,在夜幕的遮掩下,仿佛一個巨大的囚籠,暗流在平靜的表象下洶涌。
而顧昭明和蘇清微,這兩條意外闖入的“龍”,暫時潛伏在這囚籠的一角,等待著攪動風云的時機。
顧昭明將擦拭干凈的破陣子槍靠在墻邊,伸手攬住蘇清微的肩膀。
“先休息吧,清微。”
“明天,我們去縣上看看。”
蘇清微“嗯”了一聲,在他懷里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呼吸逐漸變得均勻。
顧昭明卻沒有立刻入睡。
他靜靜地抱著懷中的女孩,感受著她溫軟的身體和均勻的呼吸,目光卻透過破舊的窗欞,望向外面深沉的黑暗。
今夜,只是開始。
這流云縣,將是他們在這亂世中,邁出的第一步。
是生是死,是蟄伏還是崛起,一切都還是未知。
但他心中并無畏懼。
因為,他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