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第一縷淡金色的陽光穿透東方天際的薄云,艱難地擠過破敗窗欞的縫隙,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投下幾道斑駁的光柱。
空氣中浮動的塵埃在光柱中清晰可見,如同無數微小的精靈在舞蹈。
蘇清微眼睫微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顧昭明棱角分明的側臉。
他呼吸均勻,似乎還在沉睡,但搭在她腰間的手臂卻保持著一種警惕的力度,仿佛隨時可以應對任何突發狀況。
昨夜的奔波與緊張,讓她睡得格外沉,此刻醒來,只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帶著一種久違的安穩感。
她微微動了一下,想要悄悄起身,卻不想驚醒了他。
顧昭明的眼睛瞬間睜開,眸光清亮,沒有半分剛睡醒的迷蒙。
他低頭看著懷中的人兒,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醒了?”
蘇清微臉頰微紅,輕輕“嗯”了一聲,從他懷里坐起身,攏了攏有些散亂的發絲。
“天亮了,我們該出去了。”
她看向窗外,清晨的流云縣似乎比夜晚多了一絲生氣,隱約能聽到遠處傳來的雞鳴和模糊的叫賣聲。
顧昭明也坐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
一夜的休整,讓他消耗的內力恢復了大半。
他走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觀察。
街道上開始出現零星的行人,大多是些挑擔的貨郎或是趕早市的農人,他們行色匆匆,臉上帶著一種麻木和謹慎,似乎對這縣城充滿了敬畏。
偶爾有幾個穿著黃家服飾的護院大搖大擺地走過,路上的行人便會立刻低下頭,遠遠避開,不敢有絲毫觸碰。
“看來,這黃家在流云縣,真是積威甚重。”顧昭明收回目光,聲音平淡。
“越是如此,越說明其內部腐朽,根基不穩。”蘇清微走到他身邊,接口道。
“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黃家如此行事,早已惹得天怒人怨,只是缺一個契機罷了。”
顧昭明看向她,眼中帶著贊許。
“清微所言極是。不過,在動手之前,我們需要更確切的情報。”
“黃家的實力構成、財富來源、與官府甚至更高層級的聯系,這些都需要弄清楚。”
“走,我們去縣上人最多的地方看看。”
兩人很快起身,簡單洗漱。
蘇清微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裹里取出兩個精巧的木盒。
打開其中一個,里面是各種顏色和質地的藥膏、粉末,還有一些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
“今天我們要去縣上打探消息,需要換個身份。”她一邊說,一邊拿起一些工具。
“我扮作一個游方郎中,你呢…就做我的護衛兼學徒吧。”
顧昭明對此并無異議。
蘇清微的易容術早已爐火純青,足以以假亂真。
她先為自己易容。
纖細的手指在她臉上涂抹、按壓,不過片刻功夫,原本清麗脫俗的容顏便被一層蠟黃所覆蓋,眉眼間也多了幾分滄桑和疲憊,顴骨略顯突出,再換上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布裙,看上去就是一個飽經風霜、為生計奔波的中年女醫。
接著,她開始為顧昭明易容。
她將顧昭明原本英挺的劍眉修飾得略顯粗獷,膚色加深了幾分,下巴粘上些許亂糟糟的短須,又在他眼角添了幾道細紋。
再換上一身普通的青色短打勁裝。
原本冷峻銳利的氣質被巧妙地掩蓋,變成了一個看起來有些木訥、但身手應該還算扎實的普通江湖護衛。
“好了。”蘇清微端詳了一下自己的杰作,滿意地點點頭。
“這樣走在街上,應該不會太引人注目。”
顧昭明看著銅鏡中那個陌生的自己,活動了一下臉頰,感覺并無不適。
“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他稱贊道。
兩人收拾妥當,將篝火徹底熄滅,掩蓋掉所有痕跡。
顧昭明依舊將用布條包裹的破陣子槍背在身后,只是外面多罩了一件寬大的外袍,不仔細看難以發現。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兩人并肩走入流云縣的清晨。
白天的流云縣,與夜晚的死寂截然不同。
街道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挑擔的小販吆喝著,早點鋪子升騰起裊裊的白煙,夾雜著食物的香氣。
店鋪也陸續開門營業,伙計們忙著卸下門板,灑掃門前。
一切看起來似乎與其他普通的縣城并無二致,充滿了市井的喧囂與活力。
然而,顧昭明和蘇清微卻敏銳地察覺到這表面繁華下的暗流。
行人的臉上,大多帶著一種麻木和謹慎,很少看到發自內心的笑容。
偶爾有黃家私兵巡邏經過,周圍的喧鬧聲便會不自覺地降低幾分,人們會下意識地低下頭,避開他們的視線。
一些店鋪門口懸掛的幌子,明顯帶有黃家的猛虎標記,這些店鋪往往占據著最好的位置,門面也最為氣派。
“去百味茶寮看看。”顧昭明低聲道。
蘇清微點頭。
茶館酒肆,歷來是消息匯聚之地,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最適合打探消息。
百味茶寮位于縣中心最繁華的地段,是一座兩層高的木質建筑,門面開闊,里面人聲鼎沸。
兩人找了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點了兩碗粗茶和幾樣簡單的點心。
茶寮內人頭攢動,有行色匆匆的客商,有衣著光鮮的本地富戶,也有不少穿著短褂、看起來孔武有力的江湖人士,更多的是穿著樸素的縣民。
空氣中彌漫著茶葉的清香、點心的甜膩以及各種人身上的汗味、脂粉味混合在一起的復雜氣味。
跑堂的伙計端著茶盤,如同穿花蝴蝶般在擁擠的桌椅間穿梭,吆喝聲、談笑聲、碗筷碰撞聲不絕于耳。
蘇清微安靜地喝著茶,看似在觀察窗外的街景,耳朵卻捕捉著周圍的每一絲談話。
顧昭明則目光沉靜,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茶寮內的各色人等,分析著他們的身份和關系。
鄰桌是兩個穿著綢緞、身材發福的中年商人,正壓低聲音交談。
“唉,這批綢緞的利錢,又被黃家抽走了三成!”其中一人唉聲嘆氣。
“知足吧老李,至少還能讓你做生意。你看那王記糧鋪,就因為沒給黃大管家送夠禮,直接被封了鋪子,老板還被打斷了腿!”
“黃家這是要把整個流云縣都吞下去啊!官府也不管管?”
“管?縣太爺都是黃家喂飽的狗!誰敢管?”
“噓!小聲點!隔墻有耳!”
另一邊,幾個穿著粗布衣服的漢子圍坐一桌,似乎是碼頭的力工。
“聽說了嗎?西街的張屠戶家的小女兒,昨天被黃少爺的人給搶走了!”一個絡腮胡漢子憤憤不平地說道。
“造孽啊!那姑娘才十五歲!”
“黃少爺看上的女人,誰敢攔?張屠戶去理論,被打了個半死,現在還躺在家里呢!”
“這日子,沒法過了!”
“忍著吧,還能咋樣?胳膊擰不過大腿啊!”
靠近門口的一桌,坐著幾個背著刀劍的江湖客,正在高談闊論。
“要我說,這流云縣最威風的,還得是黃老爺子!”一個刀疤臉漢子喝了口劣酒,大聲道。
“想當年黃老爺子也是提著腦袋在刀口上舔血的主兒!聽說是跟過北邊的大人物,后來才在這流云縣落腳,短短十幾年,就成了這兒的土皇帝!”
“嘿,那是!黃老爺子手底下養著上百號精銳護院,個個都是好手!據說還有幾位供奉,那可都是能飛檐走壁的高人!”
“可惜啊,虎父犬子!他那個兒子黃少杰,就是個扶不上墻的爛泥!除了吃喝玩樂、欺男霸女,還會干啥?”
“話不能這么說!人家會投胎啊!有黃老爺子罩著,誰敢惹他?”
“也是,聽說黃少爺今晚要在望江樓擺宴,宴請幾個從郡城來的貴客呢!排場大著呢!”
各種各樣的議論聲,如同涓涓細流,不斷匯入顧昭明和蘇清微的耳中。
他們默默地聽著,將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腦海中拼湊、分析。
黃天雄,發家史不干凈,疑與北方勢力有關,實力雄厚,手腕狠辣。
黃少杰,紈绔子弟,殘暴好色,仗勢欺人,惡名遠揚。
黃家,壟斷生意,勾結官府,豢養私兵,掌控流云縣,民怨極大。
今晚,望江樓,黃少杰宴請貴客…
顧昭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粗澀的茶水。
茶水冰涼,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這黃家,果然是盤踞在此地的一顆毒瘤,其罪行罄竹難書。
與官道上那幾個地痞相比,黃家才是真正的禍根。
不除掉黃家,他們無法在流云縣安心立足,更談不上以此為起點,徐圖后計。
蘇清微放下茶杯,目光與顧昭明交匯。
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決斷。
這黃家,留不得!
“客官,您的點心!”跑堂的伙計端著一碟熱氣騰騰的包子走了過來,打斷了兩人的思緒。
“好嘞!”顧昭明應了一聲,不動聲色地遞過去幾文錢。
“伙計,跟你打聽個事兒。”蘇清微用那略帶沙啞的“中年女醫”的聲音開口問道。
“這縣上,哪家藥鋪的藥材最齊全啊?我剛來此地,想采買些藥材。”
她表現得像一個初來乍到的外地人。
那伙計接過錢,麻利地揣進懷里,臉上堆著笑。
“要說藥材齊全,那還得是縣東頭的‘濟世堂’!那是黃家的產業!整個流云縣最好的藥材都供著他們家呢!”
他話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
“不過嘛,他們家的藥價,嘿嘿,可不便宜!專坑外地人!”
他又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
“您要是不急,可以去南街的‘回春館’看看,那是家老字號,老板心善,價格公道,就是藥材種類可能沒那么全。”
“多謝伙計指點。”蘇清微道了聲謝。
伙計笑著應了聲,轉身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顧昭明和蘇清微對視一眼。
連藥鋪都被黃家壟斷了。
看來黃家的勢力滲透,比他們想象的還要深入。
兩人沒有再多停留,吃完點心,便起身離開了百味茶寮。
走在喧鬧的街道上,看著周圍麻木或畏懼的人群,顧昭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這亂世,人命如草。
而制造這亂世悲劇的,不僅僅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藩王梟雄,更有這些盤踞一方、魚肉百姓的地頭蛇。
不將這些毒瘤一一鏟除,何談建立一個新的、更公正的秩序?
“先去看看那個回春館。”蘇清微提議道。
“順便也熟悉一下縣上的地形。”
“好。”顧昭明點頭。
兩人并肩而行,身影很快匯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他們的目標已經明確。
黃家,必須死!
而今晚望江樓的宴會,或許就是一個絕佳的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