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東省。
公務機平穩爬升,舷窗外云層如雪。
鐘正國解開西裝紐扣,慢條斯理地抿了口龍井,目光掃過對面正翻閱文件的趙峰。
年輕人指節修長,鋼筆在紙上勾畫的痕跡利落如刀——
不像個政客,倒像個學者。
緊繃了太久的鐘正國終于難得放松一下。
歸根到底他還是成了漢東省的父母官,這個重大的職位也終于是落在他的頭上。
不枉費他去自由國的這半年。
只要飛機落地,鐘正國就能獲得難以想象的權利,也讓他感覺到了無比的自由和放松。
唯獨有一點,讓鐘正國心頭作梗。
他的眼睛瞥向一邊,頭等艙桌板上放著一張書法。
那是“弄潮兒向濤頭立“七個大字,書寫者功力很深厚,筆鋒在“立“字上重重一頓,墨跡幾乎力透紙背。
這是李老在兩個人旅行前親筆所寫的。
這也是讓鐘正國最不舒服的。
明明是兩個人的任命儀式,可李老卻將這張親筆所寫的書法交給了趙峰一個人。
到底誰才是這個正組長?
到底誰才是漢東省的省委書記?
一直強忍著沒有發作的鐘正國終于等到了落地漢東的機會。
現在他必須要給這個最近風光無量的年輕人一個稍微的提點了,他要讓趙峰知道到底誰才是漢東省的主人。
“趙組長,“鐘正國放下茶杯,聲音溫潤如常,“漢東情況復雜,改革不能操之過急啊。“
趙峰筆尖未停,也有預感,鐘正國終于要憋不住說話了
“鐘書記是指哪方面?“
趙峰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李老留下的那幅書法,看來這東西讓鐘正國嫉妒的不輕啊。
“方方面面。“鐘正國微笑,“產業轉型要穩,人事調整要慎,尤其是……“他指尖在扶手上輕敲兩下,“?半導體這種高精尖領域,更得循序漸進。??“
——這是警告。
——意思是讓趙峰只管技術,別碰其他。
但這怎么可能?
趙峰是要用技術推動經濟,轉動全局發展。
面對鐘正國幾乎算是名士的言語,趙峰也絲毫不退讓。
他的這個督導組組長雖然不在編制之內,但卻在改革方面擁有著和鐘正國幾乎同等的權力。
鐘正國無權裁撤他。
甚至兩個人嚴格來說,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上下屬。
趙峰合上文件,抬眼時目光平靜:“李老說過,漢東要做的不是改良,是破局。“
“破局“二字咬得極重,像顆釘子楔進鐘正國的耳膜。
趙峰也是在告訴鐘正國。
你鐘正國要做的是穩住政局,而改革才是我要做的事兒。
大家相安無事還好,如果鐘正國真要和改革事業相違背,那么趙峰也絕對不會手軟。
機艙內一時靜默,只有引擎的低鳴。
鐘正國的臉色晦明晦暗,似乎是沒想到,趙峰竟然會這么不客氣地跟自己說話。
難不成這趙峰還不知道嗎?督導組也只是擁有一時的權力罷了。
等漢東省的經濟改革成了。
到時候趙峰不還是一無所有,最多只是個半導體技術部的主任,連個正科都算不上。
現在要得罪了自己這位省委書記,等改革完成,趙峰怎么辦?
鐘正國忽然嘆了口氣,語氣轉為推心置腹:“小趙啊,你還年輕,有些事……“他頓了頓,“
比如趙瑞龍那個案子,處理不好,可是會絆倒改革大計的。“
鐘正國確實是老滑頭,知道趙峰有李老撐腰,現在目前來說不怵任何人。
但是趙峰總有軟肋吧。
擺在當下最直接也是最明白的,就是趙峰的身世。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
——趙瑞龍是趙峰的親弟弟,案子一旦爆雷,趙峰第一個被牽連。
也算是辜負了李老的信任,基本上說政治生涯也走到頭了,只能去搞技術。
鐘正國無外乎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老實一點,不然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趙峰卻神色不變:
“依法處理就是。“
至于怎么樣處理,趙瑞龍連李老都讓趙峰大膽去干,甚至李老為此事也擔了不少干系。
趙峰自然會處理的漂漂亮亮。
這么一點威脅,趙峰早在預料當中。
“依法?“鐘正國似笑非笑,“漢東的'法',有時候也得看怎么執行。“
“那就看鐘書記怎么帶了。“趙峰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刃,“督導組雖不公開,但李老給的權限……一分不會少用。??“
鐘正國指節微微發白。
這小子在提醒他,督導組雖不掛牌,但權力是實打實的!
穿著肉絲模樣端正的,空乘送來果盤,鐘正國借機調整坐姿,語氣轉為和緩:“對了,你的副組長身份暫時還不能公開,得委屈你先以'科技主任'的名義活動。“
“這事情你能理解吧,是李老的意思。”
“畢竟你的任職流程上還不太合規,27歲,你這也太年輕了吧。”
趙峰卻笑了,看著鐘正國哼了一聲。
這老小子是在提醒自己督導組的權力確實是實打實的,但是做不出成績之前卻不能公開。
兩個人之間互有把柄,互有牽制,就看趙峰能不能做出成績了。
當然,趙峰還是面色不驚,可能是輕松的回到高情商回道:“正好,我也需要時間調研。“
他拿起餐刀,慢條斯理地切了塊蜜瓜。
“?暗處看問題,有時候更清楚。??“
鐘正國眼皮一跳。
這小子的語言藝術功底不在他之下,兩個人簡單的語言試探竟然分不出什么高下。
甚至這個趙峰的嘴皮子利索程度,還隱隱的壓他一下。
飛機開始下降,舷窗外的云層染上暮色。
鐘正國望著窗外,不知是感慨還是興奮,忽然輕聲道:
“漢東的水,比你想象的深。“
“年輕人有志向很好,但很多時候,淹死在水里的都是會游泳的人。”
趙峰整理著文件,頭也不抬:
“會游泳的人當然有可能淹死,但我還沒聽過,哪個游泳冠軍是淹死的。“
這時候,趙峰還十分氣人的拿著李老給他的那一幅書法。
弄潮兒向濤頭立!
什么意思?
不僅要掀起巨大的浪潮,我還要站在潮頭之上。
你且等著看呢。
鐘正國瞇起眼。
——這小子哪來的底氣?
——真以為李老的一紙任命就能在漢東橫著走?
斗吧,斗斗看!
艙內廣播響起:
“各位領導,飛機即將降落漢東國際機場……“
趙峰扣上鋼筆,聲音很輕,卻字字千鈞: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鐘書記,現在的漢東省就像是一輛高速向前行駛的汽車。??“
“要么坐在駕駛座,要么被綁在保險杠上。”
“我還是希望能與您共同駕駛這輛車去往嶄新的21世紀,我這個人,心胸很寬的。”
鐘正國哈哈一笑,眼神復雜的不再接話。
漢東國際機場的貴賓通道前。
人群如棋盤上的棋子,各自站定,卻又各懷心思。
梁群峰站在最前排,西裝筆挺,笑容溫和,但眼底的鋒芒卻藏不住。
他微微側身,對身旁時任京州市委財政部一把手的高育良低聲道:
“育良啊,王省長今天沒來?“
按理說高玉良這個這個職級,還遠遠不到能夠來迎接省委書記的級別。
但是高育良是梁群峰從漢東政法大學點兵點出來的,算是梁群峰的嫡系。所以比別人更親近一些,梁群峰就把這個露面的機會留給了高玉良。
高育良推了推眼鏡,笑容儒雅:
“王省長身體抱恙,他的秘書托我向您問好。“
——這是謊話。
——王省長不是病了,是心死了。
還有8個月就到退休年齡往上走不了,往下退不去。
王省長著跟著生命走到了盡頭,自然也就不愿意再做一些官場上的奉承,沒來迎接這位新任的省委書記。
梁群峰嘴角微揚,目光掃過人群,最終落在趙立春身上。
狂?
你趙立春現在怎么不狂了?
真以為漢東是你們趙家的一言堂?督導組是你親戚唄,哈哈哈哈。
梁群峰心中好一陣痛快。
江山輪流坐,今日到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