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三,祭灶的日子。榮國府正房暖閣里飄著甜絲絲的灶糖香,紅泥小爐煨著普洱,滾水在壺里“咕嘟”作響,混著廊下羊角燈被夜風(fēng)吹得搖晃的“叮咚”聲,倒像極了戲文里唱的團(tuán)圓夜。
賈母靠在豆青緞子迎枕上,鎏金護(hù)甲敲著茶盞邊沿,“當(dāng)啷”一聲脆響,驚得廊下的鸚鵡撲棱著翅膀:“老太太千歲!老太太千歲!”王夫人捏著月白湘妃竹帕子,坐得端端正正,嘴角掛著笑:“老太太嘗嘗這新貢的灶糖,甜著呢。”
“甜?”賈母瞥了眼案上堆成小山的蜜棗糖瓜,護(hù)甲重重敲在茶盞上,“我心里堵得慌——大房那通房生的珩哥兒,到底是個沒名沒分的。榮國府的家業(yè),總不能便宜了旁支。”
暖閣里的空氣猛地一滯。王夫人的帕子絞得更緊了:“老太太說的是,我瞧著,不如送他出去另立門戶。到底是大房的骨血,總不能真讓他在府里白吃白喝。”
東首的紫檀木椅上,賈赦捏著茶盞的手忽然收緊。那茶盞胎薄如紙,釉色溫潤,是二十年前他娶賈珩生母時,那女子從娘家?guī)淼呐慵蕖4丝趟腹?jié)發(fā)白,茶盞在掌心里沁出冷汗:“母親,珩哥兒今年才十六……”
“十六?”賈母冷笑一聲,“你十六歲時,早跟著你爹學(xué)管家了!他倒好,整日落個沒蹤沒影,不是蹲馬廄就是翻兵書——榮國府要他這樣的廢物做什么?”
賈赦喉結(jié)動了動,到底沒說出“他生母去得早”那句話。窗外的風(fēng)卷著竹簾“嘩啦”一響,他望著案頭那盞茶,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冬夜:那個穿月白衫子的女子跪在他房里,手里攥著半塊碎玉,“老爺,這玉上刻著‘珩’字,是我娘家傳的……”后來她染了風(fēng)寒,沒挨過正月,只留了本缺頁的《武經(jīng)總要》和這塊碎玉給兒子。
“我倒有個主意。”賈赦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青磚,“宣府鎮(zhèn)周鐵牛是我舊部,當(dāng)年跟著我守紅崖口,過命的交情。讓珩哥兒去投他,學(xué)些本事——總比困在這宅子里,連條活路都沒有強(qiáng)。”
“你瘋了?”賈母拍著桌子,茶盞“砰”地摔在地上,碎成八瓣,“宣府鎮(zhèn)?那是跟韃子刀兵相見的地方!你要把我賈家的骨血往火坑里推?”
王夫人忙起身扶她:“老太太消消氣,大哥哥也是急糊涂了……”
賈赦彎腰撿起茶盞碎片,釉色里還凝著半滴冷茶。他望著碎片上若隱若現(xiàn)的纏枝蓮紋——那是當(dāng)年他親手畫的,女子笑著說“像并蒂蓮”,如今倒真成了“碎蓮”。他喉頭哽了哽,到底沒再辯駁。
廊下的賈珩縮了縮脖子。青衫早被夜露浸透,貼在后背上涼得刺骨。他攥著懷里的《武經(jīng)總要》,書頁間夾著的碎玉硌得胸口生疼。剛才那聲茶盞碎裂,驚得他手一抖,碎玉差點掉出來——那是生母臨終塞給他的,說“見玉如見娘”。
“珩哥兒?”
身后突然響起低喚。賈珩轉(zhuǎn)身,見是大房的老仆周媽,手里端著個藍(lán)邊瓷碗,“老太太房里的燕窩粥,我給您留了半碗。”
賈珩搖頭,喉嚨發(fā)緊:“周媽,我不餓。”
周媽嘆口氣,往他懷里塞了個油紙包:“這是廚房新蒸的棗泥山藥糕,您揣著,夜里餓了吃。”她壓低聲音,“方才的話,您都聽見了?”
賈珩沒說話,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他能聽見暖閣里賈母還在罵:“……通房生的,到底是上不得臺面!你要是真疼他,明兒就把他的月錢斷了,讓他自去尋活路!”
周媽抹了把眼角:“您生母去得早,大老爺又……”她頓了頓,“您且記著,大老爺昨兒個還去馬廄看您的黑子,說那老馬雖老,腳力還穩(wěn)當(dāng)。”
賈珩的手指在碎玉上摩挲。那玉是半塊,刻著“珩”字,另半塊該是“安”——生母閨名喚“安”,他記事起就聽她說“等你長大,娘把另半塊玉找出來,給你串個平安扣”。可她沒等到那天,只留了這半塊。
暖閣里的動靜漸小,王夫人笑著說:“老太太歇著吧,我讓小丫頭們把茶盞收了。”
賈珩轉(zhuǎn)身要走,忽然聽見“叮”的一聲——是方才賈母摔碎的茶盞,有片碎片滾到了廊下,月光照在上面,隱約能看見“安”字。
他蹲下身,撿起那片碎片。釉色和懷里的碎玉一模一樣,連缺口都能嚴(yán)絲合縫地對上。
“珩哥兒?”
賈珩猛地抬頭,正撞進(jìn)賈赦的視線里。暖閣的門半開著,父親站在光影里,鬢角的白發(fā)被夜風(fēng)吹得亂顫。
“跟我來。”賈赦轉(zhuǎn)身往耳房走,聲音低得像嘆息。
耳房里燃著安息香,案頭擺著個褪色的包袱。賈赦打開,里面是件月白衫子,袖口有針腳不齊的補(bǔ)丁——那是生母的舊衣。
“你生母走前,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賈赦摸出個油紙包,“這是她攢的體己錢,二十兩。”又遞過張泛黃的信,“這是給周鐵牛的,他在宣府鎮(zhèn)左衛(wèi)當(dāng)參將,見了信會照應(yīng)你。”
賈珩捏著信,指尖發(fā)顫:“父親,您真要趕我走?”
賈赦別過臉去,望著窗外的竹影:“榮國府的天要塌了。老太太、二房那伙人,跟太上皇的舊部勾著,要‘迎駕復(fù)辟’。當(dāng)今圣上是什么人?能容他們翻天?我若不趕你走,等大禍臨頭,賈家連個根都留不下。”
賈珩的腦子“嗡”地一響。他想起這半年來榮國府的異樣:二房的人總往西山寺跑,王夫人屋里總鎖著個檀木匣,連他這個大房的兒子都不讓近。
“您早知道?”他聲音發(fā)啞。
賈赦點頭,從懷里摸出塊羊脂玉牌——和他懷里的碎玉同料,“你生母是宮里老嬤嬤的女兒,當(dāng)年知道些舊事兒。她走前說,‘榮府氣數(shù)盡,保珩兒’。”他把玉牌塞進(jìn)賈珩手里,“這是她另半塊玉,刻著‘安’字——你名字里的‘珩’,是她取的。”
賈珩望著兩塊玉嚴(yán)絲合縫地拼成“安珩”,忽然想起生母臨終前的話:“珩兒,娘給你取這個名,是盼著你一生平安……”
“明兒一早就走。”賈赦拍了拍他的肩,“別讓老太太知道。黑子在馬廄,我讓周媽備了干糧。”
賈珩攥著玉牌,喉嚨像塞了團(tuán)棉花。他望著父親鬢角的白發(fā),突然想起小時候騎在父親脖子上看燈市,父親說“珩兒要長成大英雄”。如今大英雄沒長成,倒要成了被趕出家門的棄兒。
“父親……”他開口,聲音哽在喉間。
賈赦轉(zhuǎn)身要走,又停住:“那本《武經(jīng)總要》,你生母抄了三遍——她說,你愛舞刀弄槍,將來要是沒了榮國府,這書能保你條命。”
耳房的燭火忽明忽暗,賈珩翻開那本殘書,扉頁上是生母的小楷:“珩兒親啟: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墨跡暈開,像滴未干的淚。
窗外的羊角燈還在搖晃,燈影里,賈珩摸著懷里的玉牌和殘書,忽然明白:榮國府的茶盞碎了,可他的人生,才剛要開篇。
“父親,”他輕聲說,“我走了。”
賈赦背對著他,點了點頭。
夜更深了,廊下的寒星忽明忽暗。賈珩抱著包袱往馬廄走,路過正房時,聽見王夫人的笑聲飄出來:“老太太歇著吧,大房那小子,明兒就打發(fā)走了……”
他摸了摸懷里的玉牌,加快了腳步。
馬廄里,黑子正啃著干草,見了他,打了個響鼻。賈珩給它套上鞍子,把包袱綁在馬背上。周媽塞的棗泥山藥糕還熱著,他咬了一口,甜得發(fā)苦——像極了這夜,像極了榮國府的茶盞。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賈珩牽著黑子出了榮國府的角門。門樓上“敕造榮國府”的金漆匾額在晨霧里若隱若現(xiàn),他最后望了一眼,拍了拍黑子的脖子:“走,宣府鎮(zhèn)。”
馬蹄聲碎,驚起了檐下的寒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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