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渠門的晨霧像團濕棉花,裹著人的脖子往骨頭里鉆。賈珩縮了縮青布衫的領口,望著城樓上“廣渠門”三個大字——這是他在京城見的最后一道門了。
守城兵舉著火把湊近,火光照得他臉上的刀疤發紅:“路引。”
賈珩從懷里摸出黃紙路引,邊角被夜露洇得發皺。兵丁借著火光掃了眼:“投親宣府周鐵牛?”他用鐵叉挑開黑子背上的包袱,半箱舊書“嘩啦”倒在青石板上——《武經總要》殘本、生母的月白衫子、周媽塞的棗泥山藥糕,全攤在霧里。
“就這些?”兵丁用鐵叉撥了撥月白衫子,“沒藏金銀?”
賈珩彎腰撿書,指節凍得發木:“小人窮得很,就剩幾本書。”
兵丁嗤笑一聲,把路引甩還給他:“走吧。”
黑子打了個響鼻,蹄子叩著石板出了城門。賈珩回頭望了眼,榮國府的飛檐在霧里只剩個模糊的影子——最后一點燈火,滅了。
他摸了摸懷里的碎玉,涼得像塊冰。
日頭爬到三竿高時,霧散了些。黑子的蹄子踏在官道上,“噠噠”的聲音撞著兩邊的荒草。賈珩摸出周媽塞的山藥糕,咬了一口——冷了,甜得發膩。他把剩下的塞給黑子,黑馬甩了甩鬃毛,嚼得香甜。
“黑子,你比我有福氣。”賈珩拍了拍馬脖子。這馬是賈赦半夜讓人從馬廄牽的,說是“最老實的”,可他知道,這是榮國府最老的馬,牙口都松了。
路過涿州時,他在茶棚歇腳。老茶博士擦著桌子嘆氣:“這世道,北邊韃子鬧得兇,宣府鎮的兵都往邊上調。小爺投親?可別往火坑里跳啊。”
賈珩低頭喝茶,沒接話。茶是粗茶,苦得他皺眉頭——倒比榮國府的普洱對胃口。
傍晚到良鄉驛站時,天已經擦黑。驛站的墻皮脫落,門楣上“良鄉驛”三個字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賈珩把黑子拴在馬廄,摸出五文錢遞過去:“住一晚,喂馬。”
驛卒瞥了眼他的青布衫,哼了聲:“跟我來。”
東廂房的火塘燒得正旺,墻上貼著《急遞鋪則例》,墨跡褪得只剩些影子。賈珩蹲在火邊烤手,聽著驛卒們嘮嗑:“昨兒個南邊來的商隊,遇馬賊了——說是三男一女,女的使柳葉刀,狠得很。”
“馬賊?”有人接話,“這年頭,連女的都出來劫道了。”
賈珩的手頓了頓。他摸出包袱里的月白衫子,生母的繡工還在——袖口的并蒂蓮,針腳歪歪扭扭。他盯著那蓮花,忽然想起暖閣里賈母摔碎的茶盞,碎片上的“安”字。
火塘的火星“噼啪”炸響,賈珩鬼使神差地翻開《武經總要》。書頁間滑出張紙,染著暗紅的血漬,字跡潦草得幾乎辨認不出:“兒若見此信,當知榮府氣數將盡。你父逐你,是要留個根。為娘沒本事,只能求周鐵牛護你……”
他的手劇烈發抖。這信他從未見過,該是生母臨終前塞進書里的。血漬浸透了紙背,像是她咳血時濺上去的。
“珩兒,要活……”最后幾個字拖得老長,像是筆從手里掉了。
賈珩把信貼在胸口,突然想起生母臨終前的模樣:她躺在病榻上,拉著他的手,眼睛亮得嚇人,“珩兒,要聽你爹的話……”當時他只當是病中胡話,如今才明白,她早知道榮府要塌。
“小爺,吃飯!”驛卒端來碗小米粥,“就剩這個了。”
賈珩喝了口粥,熱流從喉嚨滾到胃里。他望著跳動的火苗,把信小心收進懷里——這是生母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第二日辰時,賈珩牽著黑子出了驛站。官道上起了薄霧,他裹緊青衫,往宣府方向走。
剛轉過山坳,晨霧里忽然漫開一股腥氣——是刀鞘浸過血的味道。賈珩的后頸猛地一緊,前世在特警隊練出的警覺性瞬間涌上來。他右手虛按在腰間(那里別著從榮國府馬廄順來的短刀),左手輕輕拽了拽黑子的韁繩。老馬通人性,立刻放慢腳步,蹄子落在枯草上幾乎沒聲。
林子里傳來“咔嚓”一聲——是干樹枝斷裂的脆響,離他不過五步。
賈珩的瞳孔微縮。他掃了眼左右:左邊是深溝,右邊是密不透風的刺槐叢,唯一的退路被霧遮得嚴實。風裹著霧掠過他的后頸,青衫被打濕,貼在脊背上像塊冰。
“小爺,借點盤纏。”
沙啞的男聲從霧里鉆出來。賈珩抬頭,見三男一女從林子里走出來。為首的刀疤男敞著懷,腰間別著把缺口的樸刀;旁邊兩個小嘍啰攥著木棍,指節發白;最右邊的女賊穿青布襖,柳葉刀斜挎在腰間——刀鞘上纏著金絲,是榮國府“累絲嵌珠”的樣式,他在王夫人房里見過。
女賊耳墜閃了閃——是東府大奶奶去年賞給房里丫頭的“雙鸞銜珠”,此刻沾著晨露,倒像墜著兩滴血。
“把包袱留下,饒你不死。”刀疤男舔了舔嘴唇,樸刀在手里轉了個花,“聽說你從榮國府出來的?那府里的闊少,身上該有寶貝。”
賈珩的手指在短刀把上摩挲。他望著女賊腰間的柳葉刀——刀身窄而利,正合《武經》里“短兵破長”的要訣。
“黑子,委屈你了。”他輕聲說。
老馬忽然打了個響鼻,前蹄猛地揚起。刀疤男本能地后退半步,賈珩借著力道撲過去,左手如鐵鉗般扣住刀疤男手腕的“太淵穴”,右手肘尖狠擊他肋下“章門穴”——這是前世擒敵術里的“鎖腕擊肋”,專破持械者。
刀疤男“嗷”地悶哼,樸刀“當”地墜地。賈珩順勢一推,刀疤男踉蹌著撞進刺槐叢,枯枝扎得他慘叫。
“姐!”小嘍啰舉著木棍撲過來。賈珩矮身躲過,短刀“唰”地出鞘,挑開木棍的同時,反手戳向對方的“曲池穴”——這招“挑棍封肘”是《武經》里“短兵御眾”的變式,專打持棍者的臂彎。
小嘍啰的胳膊瞬間麻得抬不起來,木棍“啪”地掉在賈珩腳邊。
女賊的柳葉刀終于出鞘。她尖叫著撲過來,刀光如練,直取賈珩咽喉。賈珩旋身避開,短刀橫削她的手腕——這是“避鋒削腕”,專破急攻。
“叮!”
雙刀相擊,火星濺在霧里。女賊的手腕被震得發麻,柳葉刀幾乎脫手。她瞪圓了眼,這才看清對手不過是個穿青衫的少年,可那眼神冷得像宣府的雪。
“再動,割了你的喉。”賈珩的短刀壓在她頸側,刀刃貼著皮膚,“說,誰指使的?”
女賊抖得像篩糠,柳葉刀“當啷”落地:“爺!爺饒命!是二奶奶給的二十兩!說您身上有塊綠玉,刻著字!”
賈珩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二奶奶”是王夫人,榮國府里管賬的二房奶奶。他望著女賊耳墜上的“雙鸞銜珠”——那是王夫人去年賞給房里大丫頭的,怎么會在馬賊身上?
“什么玉?”他壓了壓刀,血珠順著女賊的脖子往下淌,在青襖上暈開個小紅點。
女賊哭嚎:“綠瑩瑩的,刻著‘珩’字!二奶奶說,拿到玉,再給十兩!”
賈珩只覺一陣心寒。他摸出懷里的碎玉,在女賊眼前晃了晃——半塊羊脂玉,“珩”字被磨得發亮。
女賊瞳孔驟縮:“是!就是這個!”
賈珩猛地松開手。女賊連滾帶爬地跑,刀疤男捂著肋下罵罵咧咧:“小崽子!老子找兄弟來——”
“滾!”賈珩吼了一嗓子,短刀扎進旁邊的老槐樹。刀身沒入半寸,震得枯枝簌簌落下,驚起幾只寒鴉,撲棱棱地鉆進霧里。
馬賊們連刀都顧不得撿,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林子里。
賈珩靠著樹滑坐在地,手心里全是汗。他望著黑子,老馬正低頭啃著路邊的枯草,仿佛方才的刀光劍影不過是場夢。
“黑子,榮國府里的人,比韃子還狠。”他輕聲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風卷著霧掠過,他摸出生母的月白衫子——方才馬賊挑包袱時,前襟被劃了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素絹襯里。他盯著那道口子,突然起身,從懷里摸出火折子。
“娘,對不住。”他輕聲說,“這衫子,我保不住了。”
火折子“噌”地竄起火苗,月白衫子在他手里蜷成灰。橙紅的火焰舔著碎布,映得他眼眶發紅。他望著飛散的紙灰,想起生母教他讀《論語》的夜,想起她蹲在燈前給他補青衫的笑,想起她臨終前咳血時,手心里還攥著半塊玉。
“娘,我會活。”他對著風說,“活成您和爹盼的樣子。”
灰燼落在黑子的鬃毛上,像撒了把星星。賈珩拍了拍馬背,重新系好包袱——里面只剩《武經總要》、碎玉,和生母的血信。
“走。”他翻身上馬,“宣府鎮。”
黑子仰天長嘶,馬蹄濺起的泥點,染臟了他的青衫。晨霧里,一人一馬的影子越拉越長,漸漸融進官道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