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的天剛蒙蒙亮,營盤演武場仿若蒙著一層薄紗,草葉上凝結的白霜,宛如細碎的銀片,在熹微晨光中閃爍著清冷的光。賈珩身著洗得泛白的青布衫,衣角被晨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立于高臺上,手中緊握著那缺了口的銅號角,這號角雖破舊,卻承載著往昔征戰的記憶,被他擦拭得锃亮。
“嗚——”
號角聲如同一把銳利的劍,瞬間劃破了靜謐的晨霧,驚起營盤里棲息的老鴉,撲棱棱地展翅亂飛。軍戶們在這尖銳的號聲中,紛紛從土房里揉著惺忪睡眼鉆出來。周大柱趿拉著破舊的鞋子,褲腳還殘留著昨夜犁地時沾上的泥塊,嘴里嘟囔著:“百戶大人,天兒還沒亮透呢……”
“都給我站直了!”賈珩一個箭步跳下高臺,步伐沉穩有力,迅速穿過霜花覆蓋的草地,來到隊列前。他目光如炬,掃視著面前的眾人,大聲說道:“今兒教你們打拳——這拳可比刀槍實在!”
老軍們面面相覷,眼中滿是疑惑。王二撓著后腦勺,破舊棉襖的棉絮從袖口鉆了出來,他滿是不解地嘀咕:“打拳?能打跑韃子?俺們練刀練槍都好些年了……”
賈珩神色嚴肅,猛地扯開衣襟,露出精瘦卻結實的脊背,一道猙獰的傷疤橫亙其上,那是紅崖口夜襲時被韃子馬刀所劃,至今仍透著幾分慘烈?!斑@疤,”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是老子用拳頭生生砸在那韃子喉嚨上換來的。他死了,我活了。”
隊列里頓時安靜下來,氣氛凝重。周大柱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腿上那道被韃子馬踩斷留下的舊傷,低聲附和道:“大人說得對——刀斷了,總得有個拼的法子?!?/p>
賈珩轉身,面向掛在木架上那幅連夜繪制的拳譜。拳譜上的線條雖歪歪扭扭,但“崩拳”“捋手”“頂肘”等字跡卻格外醒目。他指著“崩拳”,神情專注地講解:“第一招,崩拳——”說著,他右拳迅速后拉,如同拉滿的弓弦,蓄勢待發。緊接著,左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彈出,恰似離弦之箭,迅猛而凌厲。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拳風虎虎生威,仿佛要撕裂眼前的空氣?!翱欤『?!專打喉嚨、軟肋!”他大聲強調著要點。
張鐵柱咧嘴一笑,毫不猶豫地擠了過來:“珩哥兒,拿我試!”
賈珩微微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精芒。剎那間,他身形如電,左拳帶著風聲呼嘯而出,精準無誤地擊中張鐵柱的腹部。“砰!”這一拳力道十足,張鐵柱“嗷”地一聲,像被重錘擊中,雙手下意識地捂住肚子,疼得蹲了下去,嘴里忍不住叫罵:“奶奶的!您這拳,比韃子的棍子還疼!”
老軍們見狀,忍不住哄笑起來。王二搓了搓手,躍躍欲試地湊上前:“俺試試!”賈珩目光一閃,又是一拳打出。這一拳同樣迅猛,王二只覺一股大力襲來,身體不由自主地踉蹌兩步,但他臉上卻露出興奮的神色,咧嘴笑道:“得勁!比劈柴還得勁!”
“都跟我練!”賈珩大聲呼喊,聲音在演武場上回蕩,“崩拳要像撞鐘——腰發力,肩送拳,拳到肉里不松勁!”他一邊喊著,一邊再次演示,只見他腰部猛地扭轉,如同擰緊的發條瞬間釋放,帶動肩部向前送出力量,拳頭帶著強大的慣性,狠狠地砸向假想目標,每一個動作都剛勁有力,充滿了爆發力。
演武場瞬間熱鬧起來,老軍們紛紛揮起拳頭,霜花被他們的動作踢得四處飛濺。周大柱的動作略顯笨拙,胳膊掄得像風車一般,毫無章法。賈珩見狀,快步走到他身旁,伸手穩穩地抓住他的手腕,耐心地糾正:“周叔,腰要轉——對,就像犁地時使的那股子勁,把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到拳頭上!”
周大柱依言轉動腰部,隨著腰部發力,他的拳頭“呼”地一聲打出去,帶起一陣強勁的風聲:“大人,俺這拳,能犁韃子的喉嚨不?”
賈珩笑著點頭:“能——比犁地還利索?!?/p>
日頭漸漸升高,爬到三竿高時,霜開始慢慢融化,草葉上掛著晶瑩的水珠,在陽光的映照下宛如串串珍珠。周大柱的小兒子鐵蛋,臉蛋紅撲撲的(燒剛退),正扒著營門好奇地往里張望,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野果。
“爹!”他清脆的聲音響起,“您打拳的樣子真威風!”
周大柱聽到兒子的聲音,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笑容,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笑得合不攏嘴:“臭小子,等你長大,爹教你!”
賈珩聽到聲音,轉頭望去,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意。他走到鐵蛋面前,蹲下身子,鐵蛋見狀,連忙把手中的野果遞到他面前:“叔叔吃——甜!”
賈珩接過野果,輕輕咬了一口,盡管酸意瞬間在口腔中蔓延開來,他卻依然笑出了聲:“真甜?!彼焓置嗣F蛋的頭,眼中滿是慈愛:“等你長大,叔叔教你打拳——比你爹還威風?!?/p>
晌午收操時,軍戶們的布衫早已被汗水濕透,緊緊貼在后背上。張鐵柱揉著肚子,慢悠悠地湊到賈珩身邊:“珩哥兒,您這拳,比燒刀子還辣——明兒還練不?”
“練!”賈珩一邊擦拭著拳譜上的汗漬,一邊堅定地回答,“明兒教捋手,專破刀;后兒教頂肘,專打馬。”
老軍們聽聞,哄笑著扛著拳譜往營盤走去。周大柱落在隊伍最后,他輕輕摸著鐵蛋的頭,語重心長地說:“小子,你看,這官和別的不一樣——他教咱們打拳,不是為了他的官印,是為了咱們的命?!?/p>
深夜,營盤被靜謐的夜色籠罩,萬籟俱寂。賈珩獨自坐在草席上,借著從窗欞透進來的月光,仔細端詳著拳譜。張鐵柱輕手輕腳地摸黑爬了過來,遞給他半塊饃:“珩哥兒,周叔的娃說,長大了……”
賈珩接過饃,月光下,饃上還沾著草屑。他咬了一口,硬得硌牙,卻比榮國府的蜜棗甜上百倍。張鐵柱挨著他坐下,鎧甲片蹭著草席“沙沙”響:“珩哥兒,周叔今兒打拳時,那股子狠勁——跟您紅崖口夜襲時一模一樣?!?/p>
賈珩笑了,手指撫過拳譜上歪歪扭扭的“崩拳”二字:“周叔年輕時,也是個能扛百斤糧的壯小伙。被韃子馬踩斷腿后,他以為這輩子只能犁地了……”他望著窗外的胡楊林,月光漫過枝椏,投下斑駁的影子,“可今兒看他打拳,腰板直得像桿槍——他心里的火,還沒滅。”
張鐵柱撓了撓頭,從懷里摸出個酒葫蘆:“我偷了周參將半葫蘆酒——您嘗嘗?”
賈珩接過來,灌了一口。燒刀子辣得他眼眶發酸,卻讓他想起紅崖口夜襲后,周鐵牛拍開的那壇汾酒。“張哥,”他說,“等咱們把拳練熟了,把刀磨快了,宣府的軍戶就不是任人踩的泥,是扎進韃子心口的刀?!?/p>
張鐵柱重重拍他的肩:“成!等那時候,我帶著兄弟們去榮國府門口——讓他們看看,宣府的兵,比他們的金樓玉瓦硬!”
賈珩望著拳譜上自己畫的小人(歪著腦袋打崩拳),突然想起生母的話:“珩兒,玉要見血才亮?!贝丝?,碎玉在他胸口發燙,像團燒不熄的火。
營盤外的胡楊在夜風里搖晃,葉子“沙沙”響,像在應和他們的話。
鐵蛋的夢話從土房里飄出來:“爹,打拳……殺韃子……”
賈珩笑了,把饃掰成兩半,遞一半給張鐵柱:“吃吧——明兒還得教捋手呢?!?/p>
張鐵柱啃著饃,含糊不清地說:“珩哥兒,您說這拳譜,能保宣府的太平不?”
“能?!辟Z珩望著月亮,輕聲說,“拳譜保的不是宣府的城墻,是宣府的人心——人心齊了,韃子的馬隊沖過來,咱們用拳頭砸,用牙咬,也能把他們擋在關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