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一天。夏天似火,后湖村的蟬鳴像被烈日烤焦的鐵絲,在地瓜壟間滋滋作響。58歲的傅雷蹲在地頭,看著被啃斷的瓜藤和踩爛的地瓜苗,渾濁的眼睛里浮起一層水光。他手里的草帽被攥得變了形,葉脈狀的紋路深深嵌進掌心。"莊副所長,您看看這..."老人帶著哭腔的求助,讓剛入警三個月的小鄭攥緊了手中的執法記錄儀。這個從警校畢業的年輕人,警服還帶著筆挺的折痕,后頸卻已被汗水洇出深色的云紋。搭檔老莊是祥芝派出所的副所長,此刻正蹲在田埂邊用樹枝撥弄牛蹄印,藏青色皮鞋邊散落著幾縷黃褐色的牛毛。
"別急,我們先固定證據。"老莊的聲音帶著常年基層工作磨出的沉穩。小鄭跟著蹲下,鏡頭對準狼藉的地瓜地時,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取景框里,嫩綠色的瓜苗被踩得貼在泥土里,斷口處還滲出汁液,像受傷的脈絡。遠處傳來牛哞,兩頭牛正慢吞吞晃進視野,老黃牛尾巴掃著牛虻,小黃牛嘴角掛著半片地瓜葉。
老莊轉頭瞥見小鄭攥緊的拳頭,"第一次處理這類案子?記住,基層警務就得耐住性子,跟牛蹄子踩地似的,一步一個印。"小鄭點頭,喉結滾動著咽下緊張,伸手去解腰間的警繩。老莊順手拍了拍他后背:"別慌,有我呢。"
銀河派出所的歪脖子槐樹下,老黃牛被拴在樹上嚼草,尾巴掃得地面沙沙響。小黃牛卻縮在樹根旁,眼角掛著分泌物,偶爾發出虛弱的哼唧。
"指揮中心沒接到丟牛警情。"副所長老莊蹲在臺階上抽旱煙,火星在暮色中明明滅滅,"先養著,丟牛的人遲早會來。小鄭,你去村衛生室借秤,給牛稱重留底。"
"是!"小鄭立正應答,卻在轉身時被牛欄邊的糞桶絆了個趔趄。老莊憋著笑遞來橡膠手套:"新手村任務,先學喂牛鏟屎。"當天夜里,小鄭握著草叉給牛添草,牛嘴突然湊近他手背,濕熱的呼吸讓他猛地縮手,草叉"當啷"掉在地上。老黃牛抬頭看他,眼睛在月光下泛著溫和的光,像在嘲笑這個手足無措的年輕人。
第三天清晨,小黃牛開始拉稀。小鄭蹲在牛欄邊用清水沖洗糞便,腥臭撲面而來,他強忍著惡心,想起警校課堂上的現場勘查課,此刻卻比面對任何物證都棘手。老莊遞來口罩:"忍著點,當警察就得能聞得了牛糞,也得受得了委屈。"話音未落,傅雷又來詢問進展,小鄭擦了擦額角的汗,第一次覺得警服如此沉重。老莊則默默接過水管,示范著如何高效清理:"從邊角開始沖,水流要穩。"
第六天午后,日頭正毒。染著紅頭發的男人晃進派出所時,小鄭正在給牛換水。對方斜倚著牛欄吹口哨的模樣,讓他想起轄區里偶爾出現的閑散人員,手不自覺按上了腰間的對講機。當時是我值班,于是我就從值班室下來,我對那個紅頭發的青年問道"這牛是你的?",那個男青年答道:牛是我的,前天剛丟的。我上下打量著男人的骷髏頭T恤,注意到他左眼皮不自然地抽搐。男人叼著煙點頭,煙灰落在牛欄邊,驚飛了幾只螞蟻。當我提到,牛把人家的幾畝莊稼都毀掉了,要賠好幾千塊的,你有沒有帶錢過來,男人突然變臉:"像不是我丟失牛,不要了!"轉身就走的瞬間,小鄭下意識要追,被老莊一把拉住。
"別急著下結論。"老蔡掏出隨身攜帶的警用電筒,照向男人匆匆離去的背影,"你看他褲腳干干凈凈,半點草屑都沒有,哪像天天跟牛打交道的人?"小鄭愣住,回頭望向老黃牛——它確實安靜地嚼著草,只有尾巴偶爾甩動,根本不像初見主人的熱情。這細節讓他后背發燙,意識到自己差點被表象誤導。我拍了拍他肩膀:"辦案子就像牽牛繩,得找對方向,不能瞎使勁。"
第十天清晨,烏云壓頂。裹藍布巾的老婦人走進派出所時,小鄭正在整理喂牛的記錄。她佝僂的身影讓他想起自己的外婆,手里的韁繩還沾著露水,竹簍里裝著半把青草,和牛欄里的草一模一樣。
"同志,俺找牛..."老人的惠安方言帶著顫音,小鄭連忙搬來板凳。老黃牛突然豎起耳朵,尾巴拍打地面的聲音越來越急。當老人走到牛欄前,老黃牛舔舐她衣袖的瞬間,小鄭看見老人眼角溢出的淚,在皺紋里蜿蜒成河。
"左耳朵豁口,肚皮上三塊白毛..."小鄭對照著登記本,聲音有些發緊。調解室里,老婦人攥著五百元鈔票的手在抖,傅雷突然說"算了"時,小鄭看見我朝老莊遞了個眼色——那是默契的贊許。
暴雨突至,我和小鄭送老人出門。老黃牛在雨幕中回頭,牛蹄踩過積水,濺起的泥點弄臟了他的褲腳。老人忽然轉身,從竹簍里掏出兩個煮紅薯塞給他們:"自家種的,甜。"小鄭握著還溫熱的紅薯,忽然讀懂了我常說的"基層哲學"——不是教科書上的條例,而是沾滿泥土的真心,是警服下跳動的人心。
當晚值班,小鄭在工作日志里寫道:"跟著教導員和莊副所長學會了兩件事:一是看牛要看蹄印,看人要看細節;二是警務的溫度,藏在喂牛的草里,也藏在老鄉遞來的紅薯里。"窗外,老槐樹的枝葉沙沙作響,老莊坐在辦公桌前批改卷宗的背影被臺燈拉長,兩頭牛的剪影在月光下靜如雕塑,像一責任與傳承的無聲見證。
采石場生死線
2006年11月的一天,我到銀河派出所當教導員未滿兩個月。上午十點零七分,銀河派出所值班室接到蓮花村治保主任的電話:"銀河派出所!蔡本的石場炸傷人了!腿都炸斷了!趕快派人過來。
值班室人員馬上向所長匯報,所長說正在市局參加季度治安會議,要一個多小時會才能開完。要求教導員牽頭出警,記住三個原則:先救人、再控場、后追責。現場情況隨時匯報。"我就組織所有在所人員,開著所里的豐田車,馬上趕往現場。采石場位于蓮花村后山上,土路被重型卡車壓出深深的車轍。遠遠看見半山腰飄著淡黃色的爆破粉塵,像條裹著死亡氣息的紗巾。警戒線外擠著8多個工人,大多穿著磨破的迷彩服,安全帽上沾著白花花的石粉。有人蹲在地上抽煙,手抖得厲害,煙頭在泥地里燙出一個個黑印。
"讓開!警察辦案!"小李推開擋在警戒線前的工人,我踩著碎石沖進核心區,血腥味混著硝石味撲面而來。傷者仰躺在爆心二十米外的碎石堆里,左小腿從膝蓋下完全斷裂,斷口處的肌肉和血管翻卷著,像團被撕碎的紅布,指甲縫里嵌滿石粉,安全帽滾在一旁,裂痕從頂部延伸到下頜。"他叫 徐德富,四川人,剛來三個月..."老陳蹲在旁邊,聲音沙啞,"蔡本讓他負責爆破,說今天就炸兩炮,誰知道..."他突然捂住嘴,身體劇烈顫抖。我注意到爆心處有三個新鉆的炮孔,呈三角分布,間距不足一米五——這明顯違反了《爆破安全規程》中"炮孔間距應大于最小抵抗線"的規定。我馬上聯系120,過的過了十幾分鐘,120趕到了,醫生經過簡單的處理過,把徐德貴送往醫院。“莊副所長,你帶6個人封鎖石場所有出入口,禁止任何人出入”我掏出執法記錄儀,鏡頭掃過狼藉的現場,"下片民警老王,聯系安辦,讓他們帶專業人員來測炸藥殘留量。老王,走訪周邊農戶,查爆破時的警戒范圍。"
我蹲在傷者躺過的位置,用粉筆圈出斷肢落點。陽光穿過揚塵,在碎石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斷肢處的血跡已經凝固,呈現出暗紅的蝶形。手機震動,是醫院發來的消息:傷者失血過多,已送手術室,能否保住腿未知。
我蹲在傷者躺過的位置,用粉筆圈出斷肢落點。陽光穿過揚塵,在碎石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斷肢處的血跡已經凝固,呈現出暗紅的蝶形。手機震動,是醫院發來的消息:傷者失血過多,已送手術室,能否保住腿未知。
"警官!蔡本跑了!"突然有人大喊。轉頭看見幾個工人正圍著一輛面包車議論,車尾燈還亮著,車門敞開著,駕駛座上扔著頂沾滿石粉的草帽。我沖過去時,地上的車轍還新鮮,輪胎印里嵌著幾塊碎石——他應該是沿著后山的機耕道逃跑的。
我帶上小李等四個人說趕快往蔡本家里趕,蔡本家在村西頭,蔡劇的家鐵門虛掩著,院子里散落著一個拉桿箱,里面裝著四季衣物和幾瓶礦泉水。二樓傳來"乒乓"的翻找聲,我示意小李守住樓梯,自己摸出橡膠棍上樓。我蹲在樓梯口,聽見樓上有急促的喘息聲,夾雜著抽屜聲音,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響,我沖上去時,看見蔡本趴在地上,禿頂的后腦勺全是汗,右手還攥著個黑色皮包。他的白襯衫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漬,皮帶掛在胯骨上,露出半截蒼白的腰腹——那上面有道陳年的傷疤,像是被碎石劃的。"跑什么?"我拽著他的衣領提起來,他身上散發出酸臭的汗味,混著廉價古龍水的味道。蔡本眼神躲閃,喉結像卡了顆石子般滾動:"我...我去借錢給傷者看病..."小李翻開他的皮包,里面有五疊現金、三張銀行卡,還有本2012年核發的爆破員資格證,照片上的蔡本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烏黑,眼神里透著股狠勁。
下樓時,我注意到他家客廳墻上掛著張全家福:蔡本摟著老婆孩子站在石場前,兒子穿著藍色校服,手里捧著個炸藥形狀的石頭擺件。相框玻璃上落著薄薄的石粉,像是給這家人蒙了層灰色的濾鏡。
審訊室里,蔡本的供詞斷斷續續,帶著濃重的閩南腔:"炮孔是我讓老徐鉆的,可能是雷管線拉的不夠長。“知道違規爆破的后果嗎?"我把現場照片推過去,徐德富的斷肢在照片里觸目驚心。蔡本猛地別過臉,肩膀劇烈發抖:"我以為和以前一樣,炸完趕緊搬石頭,不會出事...前幾次都沒事的..."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像被風吹散的煙塵。
凌晨一點,我站在派出所院子里抽煙。芒果樹的影子在月光下搖晃,遠處的石場沉默如墳,偶爾傳來碎石滾落的聲響。手機屏幕亮起,醫院發來消息:徐德富右腿截肢,家屬已從四川趕來。我看著短信,想起白天在他家看到的石粉,突然覺得這整個村子都被埋在隱患里,隨時可能崩塌
兩天后,蔡本因涉嫌重大責任罪被刑拘。押解他上警車時,他老婆帶著兒子趕來,孩子手里舉著張獎狀:"爸爸!我考了全班第一!"蔡本別過臉不去看,手銬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像極了他石場里那些冰冷的鉆頭。
病房里,徐德富的妻子劉秀芳的抽泣聲像漏了氣的風箱,斷斷續續。她攥著徐德富空蕩蕩的褲管,指甲幾乎掐進發白的布料。大女兒倚著窗臺,一句話也不說,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弦。“上個月他還說,等攢夠錢就給幺女換個新書包...”她的四川話混著鼻涕眼淚,在消毒水味里碎成渣,“現在只剩半截腿,咋個回山里扛鋤頭?”床頭柜上的保溫杯早涼透了,倒映著她浮腫的臉——那是哭了整夜的證據。
蔡本家的石板路上,肥皂水混著石粉,在陽光底下泛著惡心的白光。他老婆蹲在洗衣盆前,粗糙的手掌在工裝褲上蹭了又蹭,指縫里還嵌著沒洗干凈的石灰。“十八歲就跟著他搬石頭,”她盯著晾衣繩上那件沾著鐵銹的襯衫,突然笑了一聲,又迅速用袖口壓住嘴,“他總說要當‘蔡老板’,要讓娃去縣城念重點中學...”院子里傳來孩童的笑聲,蔡本兒子舉著塊菱形石頭蹦出來,石頭被磨得發亮,棱角像極了雷管。“媽媽你看!這是爸爸給我刻的‘炸藥’!”女人猛地站起來,木盆里的水潑了一地,在泥沙里洇出深色的疤。
暮色漫進病房時,大女兒終于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媽,要不我退學吧,我已經14歲,可以打工補貼家用”劉秀芳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甲戳進女兒手背:“不準學你爸犯蠢!”窗外的香樟樹在風里簌簌響,像無數人在輕輕搖頭。而百公里外,蔡本兒子還在追著那枚“炸藥”跑,夕陽把他的影子投在石墻上,晃啊晃,像極了大人掛在井口的燈籠——明明滅滅,照不亮深不見底的生活。
半年后,徐德富在寧獅市的醫院拆下紗布,新配的假肢在瓷磚地上敲出清亮的聲響。這座沿海城市的風帶著咸澀,吹過他暫居的城中村。鎮政府幫扶的雜貨店開在巷口,紅底白字的“川味小賣部”招牌在霓虹燈下晃著,劉秀芳系著圍裙擺貨,總讓路過的四川同鄉駐足。
他每天扶著貨架練習行走,假肢關節在空調風里偶爾發僵,卻比山里潮濕的氣候舒服許多。巡邏的社區民警常來買煙,用不太標準的川話問他“今天生意咋樣”,徐德富就從冰柜里遞出冰可樂,看陽光穿過玻璃門,在假肢的金屬軸上跳成光斑——這光斑不像山里的月光清冷,倒像寧獅街頭的路燈,暖黃而實在。
女兒小薇在城中村的小學借讀,放學后總趴在收銀臺寫作業,窗外傳來摩托車的轟鳴。劉秀芳腌的泡菜裝在玻璃罐里,擺在店門口招徠客人,徐德富坐在竹椅上望街景,假肢規規矩矩靠在墻邊,聽著遠處貨輪的汽笛聲,忽然覺得這異鄉的巷口,也慢慢長出了根須。
蔡本的判決下來那天,我跟派出所的小李了趟看守所。他的頭發全白了,胡子很邋遢。隔著鐵柵欄說:"出去后想當個安全員,去給別的石場講安全..."我沒說話,遞給他一本《爆破安全規程》,書頁間夾著張徐德富副食店的名片。
走出看守所,夏天已經到來,遠處的石場在整改后重新開工,爆破時的警戒線拉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遠,像一條清晰的邊界,隔開了利益與生命,也隔開了僥幸與敬畏。而我知道,在每一次看似尋常的出警里,在每一個被認真對待的細節中,都藏著對"安全"二字最樸素的堅守——那是對每個生命的承諾,也是人民警察刻在骨血里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