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江工大的東門外，一條柏油馬路通貫南北，一邊的馬路上排著一輛輛大板車，賣烤紅薯的，蒸著包子白饃的，賣白菜的，豆腐的，各種臨時攤位硬是把一條寬大的馬路給擠成了單行道，只是路面上沒幾個人，商戶比行人還多。
道路另一邊是890年代的長排紅磚瓦房，已經被隔成了一個個小商鋪，齊腰的砂漿網格裝飾已經脫落了好多，砂漿抹平的窗臺上一扇扇方格紅漆鐵窗都灰蒙蒙的，那些紅漆有的已經脫落露出褐色的框架，有的還沒脫落但也翹起一層灰皮。
一排瓦房中間一家商鋪格外顯眼，它的鐵窗已經換成了南方流行的白色窗框推拉玻璃窗，玻璃擦得透亮，上面貼著諸如“廬山云霧”“臨滄普洱”“武夷山大紅袍”“安溪鐵觀音”“杭州龍井”等紅色宣傳字樣。舊式的大木門也換成了落地推拉玻璃門，門頭上一塊紅褐色的大牌匾上四個鎏金的隸書大字，“云霧茶莊”。
劉正良幾人站在茶莊門口，門前站著一男一女，正是在階梯教室出題的三個考核官中的兩個。透過玻璃門看去，茶莊里面男男女女有十幾個人，兩張木制沙發上已經坐滿了人，椅子、獨凳都用上了，擺得滿滿當當的。
劉正良仔細看了下，里面沒有發現陳建國的身影，他側頭和長發女生說到，“看來是我高估了他，他果然沒找到。”聲音不大，但幾人都是聽到了，也明白劉正良說的是誰。“肯定是他知道自己沒這個本事，自己放棄了吧。”“呵呵，我看他根本就沒來。”“呵呵，回頭有好戲看了，班長，這次可不能放過他了。”“就是就是，劉少你就是太善良了，這次可不能心軟了。”
劉正良自信的笑笑，整理下衣服，帶著幾人走上前去。他微笑著揚了揚手中的素描，清了清嗓子問到，“兩位考官，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女考官微笑著向他點點頭，拉開玻璃門，“不錯，可以了。”
劉正良笑著道了聲謝，帶著人就要往里進，另一旁帶著眼鏡的考官卻伸手擋了下來。“慢著，你們幾個都是一起的嗎？”
劉正良回頭掃了一眼，確認都是自己幾個沒有外人，“是的，我們都是一個團隊的。有什么問題嗎？”
帶眼鏡的考官嘴角一翹，說到，“人多了，只能進5個。”
“嗯？”劉正良眼睛微瞇，疑惑道，“團隊人數有限制嗎？之前沒說過吧？”
幾人都有些錯愕，在那回想文件和考官有沒有關于團隊限制之類的話語。落在最后的胡立聽得考官說完，早悄瞇瞇的挪動腳步，不聲不響就插到了劉正良后面。
女考官微笑著解釋道，“我們第一輪選拔只預留了20人多名額，先到者為勝，現在里面已經有15位同學通過第一輪選拔，現在只剩下5個名額了。你們是六個人，也就是說你們中只能有一人退出了。”
帶眼鏡的考官眼神玩味地看向幾人，“你們商量下吧，自己決定淘汰誰？”
幾人聞言神色不由得緊張起來，短發女生更是眼巴巴的湊上前來，拉住劉正良的胳膊嬌滴滴的道，“劉少，你可不能丟下人家啊。”
劉正良不動聲色的扯下短發女生的手，轉過身看著這幾個自己的擁泵，眼睛微瞇。
長發女生忽然出聲，“兩位考官，不對吧？里面明明只有14人啊，加上我們6個，剛好20人。”
幾人聽到長發女生的說話像是找到了救命的稻草，齊齊往大廳里望著認真數著人數，胡立更是伸出手指，一個一個的點起數來，“1，2，3，4……”數完高興的跳著叫起來，“14，14個，只有14個。哈哈。”
帶眼鏡的考官瞟了胡立一眼，撇撇嘴，給他們澆了一桶冰水。“第一個到的在里面和我們領導喝茶呢。”
幾人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臉色黯然。他們也都想到了，像這種選拔哪會沒有黑幕，這露出來的只有一個，已經算很好了，起碼還留著兩個名額的機會。
劉正良也是想明白了，他想得更深一層，能和考官的領導一起喝茶的，那都是關系背景深厚的，說不好這次選拔就是為的喝茶的這位所設的呢，雖然他往后的人生家中早有安排，自己對能否選拔上這個工作并不在意，他的目的也不在此，只是對于跟著他的這幾個，卻是一個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要是能把他們幾個帶進去，自己往后在學校的聲望也會大大增加。
看著眼前的幾人，劉正良終于是下了決斷，他對著一個男生說到，“阿民，我會和系里說一說，這學期的優秀名單加上你的名字。這次……”
被他點到男生臉上擠出個笑容，“哈哈，沒事，這第一輪選拔都那么難，即便現在我進去了，后面也是給你們拖后腿，我就先回去了。”
劉正良點點頭，眼看著那個叫作阿民的男生轉身往回走，走著沒兩步，肩膀就塌了下去。
劉正良轉過身，對著帶眼鏡的考官說到，“現在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帶眼鏡的考官眼角微翹，也沒說話，側身讓開了通道，待得女考官把幾人都引進了茶莊，順手把門帶上，在門外充起了門神。
女考官把他們幾人帶進茶莊啥話也沒說，自顧自的走到里間去了。劉正良和林君威打過招呼，也沒說話。大廳里的十幾個人，除了兩三人沒什么印象，大部分他認識，都是階梯教室里前兩排的，王教授的研究生團隊占了一張沙發，林君威身邊卻是有三人，加上林君威四人一起坐在一張沙發上，之前在圖書館里可沒看到他們，他想了一會就明白過來，應該和自己一樣，畢竟身為一校學生會主席，畢業后的出路絕不止于一個部委的普通工作人員。劉星和他的伙伴緊挨著坐在兩張椅子上，低聲交談著什么，剩下的幾個看上去都是將畢業的師兄師姐，他們三三兩兩的湊堆，或坐著椅子，或坐著獨凳，只在劉正良幾人進來時瞟過一眼，沒人搭理他們。
劉正良幾人已經沒有座位可坐，雖然大廳正對著大門靠墻的位置上還空著兩張椅子，但也猜到那是給考官們坐的，幾人只能貼著玻璃門排排站。
胡立諂笑著輕碰下短發女生的胳膊，想和她換個位置，短發女生把胳膊肘往前一帶，嫌棄地白了他一眼，“干哈？”胡立小聲道，“換下位置，和班長說點事。”
聲音雖小，劉正良隔著短發女生還是聽到了，眼睛冷冷的掃過來，淡淡的說到，“別吵，有事一會再說。”
不多時，兩個考核官陸續從里間走了出來，沒有去空著的兩張椅子坐，而是依著兩張椅子分開兩邊站定，大廳里慢慢安靜下來。
從里間的門口傳來健朗的小聲，“那我們可說好了，到時我這把老骨頭就交給你安排啦，哈哈。”
里間的門簾掀開，一位老者走了出來，只見他頭頂著兩三厘米的短發，頭發根根立正，頂上還是黑呦锃亮，但鬢角有些花白，眉毛濃密厚重像兩把寬大的砍刀，雙眼炯炯有神，身上穿著一件軍綠色毛線織成的長袖毛衣，下身是一條黑色的呢褲，腳上踩著一雙黑布鞋。他走到一張空著的椅子上坐下，回頭往里間看去，溫和的笑道，“出來出來，既來之則安之嘛。那么一個大小伙子還害羞不成？”
大廳里的一眾選拔生聞言一開始還有些詫異，不過看到三位考核官都面無表情的站著，似乎并不意外，心中也是了然，怕不是這位老者的晚輩也來湊趣了，于是都隨著老者的目光朝里間的門口望去，想看看這位讓這一看就是考核官們的領導嘴里念叨的是哪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自己有沒有機會認識一下。
隨著門簾的再次掀開，一顆腦袋鉆了出來，頭發說不上亂但也絕夠不上整齊，隱約還能看到一絲絲油膩的反光，他的頭微低著，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只是看上去似乎有些難為情？
這個人物的出場在這么一個場合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大廳里的選拔生心中都泛起一絲酸氣，隱隱有些不甘，卻沒人流露出來。只單看一眾人等都得在大廳里擠著，而他卻能在里間陪著領導喝茶，就不容眾人小覷了他。
這老者口中的大小伙子終是在眾人的等待中露了全像，他身型瘦削，身穿一件已經有些泛白的藍色牛仔服，牛仔褲的大腿和膝蓋處也是磨的藍中帶白，腳上穿著一雙回力牌的膠底白面的籃球鞋，只是鞋面已經有些發灰泛黃，五官凌厲，劍眉星目，雙頰稍瘦顯得顴骨微突，棱角分明，秀氣中又帶著一絲冷冽，只是這笑容看上去有些傻氣和憨厚？說不出的奇怪，不過終是讓人印象深刻就是了。
忽然，一個女聲“啊”的一聲打破了大廳里的安靜，眾人循聲望去，就看到劉正良幾人個個都瞪著大眼看著這個大小伙子，很是吃驚的樣子，那短發女生一手指著小伙，一手捂著嘴巴，顯然剛才那驚訝的叫聲就是出自她口。
那小伙左看右看，沒找到空位，臉上也是微微泛紅，雙手互搓兩下，又想伸回褲袋里，興許是覺著有些不合適，剛插進去半截手指又抽了出來，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放，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老者沖他招招手，虛引在自己旁邊空著椅子上方，示意他過來坐。“來來來，這邊這邊。誒啊，這么大個空位看不到嘛？呵呵。”卻是笑得分外慈善，一點沒有因此見怪的意思。
小伙微躬著背，一步一點頭，小步小步的走到空椅子邊，有些不好意思的朝著老者笑笑，方才坐下。
劉正良明顯是有些呆了，直到小伙坐下如夢初醒般喝了出聲，“你，你，怎么能坐那里？憑什么？！”話音出口已是醒悟自己的行為太過失禮，但仍是梗著脖子，“我不是……不是，陳建國，你，怎么可能通過考核？”話說歸說，聲音卻是小了許多。
這被老者引出來的小伙不是別人，正是他平日里看不上的陳建國，自己幾人辛辛苦苦，又是鉆樹林，又是翻圖書館的，可謂是幾經周折，要不是得了林君威的提醒，說不得此時還在圖書館翻書呢。更別說自己幾人好不容易自損一人才進到這大廳，也沒人搭理，反倒是現在才知道一直在里間陪著領導喝茶的居然是那個不起眼的陳建國，也難怪他心理失了平衡，不由得直接質疑出聲。可如今話已經出口，明知這樣的一時意氣不妥卻也不好收回了，驚訝、不忿、嫉妒還有些許尷尬幾種情緒一時間揪得他的臉龐隱隱抽搐。
短發女生卻沒看到劉正良的臉色變化，只顧著聽到劉正良已經質疑出聲，也是站前一步指著陳建國嬌聲道，“就是，陳建國，你連教室都沒去，連考題都不知道，怎么可能通過考核？”
胡立也扯著嗓子叫到，“就是，陳建國，就算你知道考題，就憑你怎么可能破解出答案？憑什么也能進來！”
大廳的其他選拔生聽得劉正良幾人爆出這么些大料，也是相互竊竊私語，顯然也是起了疑心。不是說大家不曉事，如果真是要照顧后輩，透透題目，好讓后生小輩順利過關大家也沒什么意見，面上總是過得去就是。現在看來，這個叫陳建國的連教室都沒去，連題目都沒看，竟和他們一樣通過了選拔，嗯，甚至待遇比他們還高一些，心里也是有些膈應。
劉星也是輕笑出聲，“喔～那個計算機的大才子？！”聲音不大，偏又拿腔拿調，大廳里一眾人都聽了個清楚。
眼見眾人看向自己的眼神越發怪異，陳建國也不笑了，雙手扶住椅子兩邊的把手，微微挪動屁股把身子坐正，淡淡的道，“我去了，不過人太多，只能在后門邊上。”
老者輕拍兩張椅子中間的小木桌，“你這是在質疑我們嗎？”劉正良幾人沒敢出聲，胡立早縮了回去，短發女生更是被嚇到了，連連小碎步后退，把自己緊緊貼在玻璃門上。
老者環顧眾人一圈，臉色明顯嚴肅起來，“小林，你說，從你們出題開始，到小陳找到這里用了多長時間。”
那女考官身子微微側傾，朗聲回答，“從我們出題到陳建國同學找到這里，用時21分鐘。”
大廳里一片嘩然，驚訝聲此起彼伏，21分鐘！把那題目看明白都花了好幾分鐘，要不是劉正良在教室給了提示，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要考什么。即便是他們大廳里這19個人已經算是選拔生中的佼佼者了，但哪個不是花了兩個小時以上？劉正良他們幾乎是踩著點過來的，要不是林君威提點，說不得現在還在圖書館里翻書，更別說大部分的同學到現在都還摸不著門路呢。
站在劉正良身邊的長發女生鳳眼圓瞪，終是失聲叫了出來，“怎么可能？”
是啊，21分鐘，怎么可能？從階梯教室正常步行走到這里都要十幾分鐘了，除非他陳建國一看題目就知道答案，直接跑過來，要不根本不可能做到。那這代表著什么還用說嗎？這是能在這場合公開討論的嗎？王教授的研究生團隊和林君威幾人顯是已經想到了此處，紛紛閉口不再多言，表情肅穆，只是眼睛的余光不時在老者和陳建國之間瞟過。劉星和他的伙伴對視一眼，嘴角掛著些許輕蔑的微笑，也不再言語了。
“哼！”老者冷哼一聲，在小木桌上又是拍了一掌，“嘭！”這一巴掌可比之前那掌響得太多，老者虎目一凝，強大的氣場隨即充斥滿整個大廳，隱隱帶著一絲肅殺之氣，眾人都被震住了，趕緊坐直，站直，就連那兩個考官也都腳后跟一靠，立正起來。“能不能理解？理解不了，后面的選拔也沒必要參加了。”此話一出，眾人都打了個寒顫，那出聲的長發女生隱隱有些站不住，看到老者的眼神正盯著她，腳下更是軟了幾分，連忙背靠玻璃門，把雙手后翻貼著玻璃撐住，才沒當場塌到地上。
劉正良腦子有些亂，他身為陳建國的班長，也看過陳建國的資料，村里開出的困難證明不是假的，天天找兼職勤工儉學更是許多人都看在眼里的，要是他真有在國家部委當領導的長輩何至于如此落魄？可是現在的局面又該怎么解釋？看這老者對陳建國的和藹寬容與維護，分明就是一副提攜后輩的模樣，即便不是親戚，也是親戚的好友，甚至是親戚的下屬？劉正良越想越覺得害怕，后背已是冒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