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9月28日
冷秋站在半塌的土墻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布衣角。布料早已被磨得發白,邊緣處還帶著焦黑的灼痕。遠處,長沙城的輪廓在暮靄中若隱若現,斷裂的城墻像一道猙獰的傷疤,橫亙在天地之間。
風掠過荒蕪的田野,掀起她散亂的鬢發。發絲間夾雜著細小的草屑和塵土,她卻渾然不覺。掌心那道早已愈合的傷痕隱隱發燙,仿佛在提醒著什么。
"冷姑娘,你要進城嗎?"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冷秋微微側首,看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婦人,懷里抱著個臟兮兮的布包袱。老人的眼睛渾濁得像蒙了層灰翳,卻閃著小心翼翼的關切。
冷秋的指尖顫了一下。她張了張嘴,喉頭卻像被什么哽住了。城墻上的彈孔在夕陽下泛著暗紅的光,像無數只凝視著她的眼睛。
"嗯!”她最終只吐出這一個字,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手指悄悄攥緊,指甲陷入掌心的軟肉,那點細微的疼痛讓她稍稍清醒。
老婦人嘆了口氣,枯瘦的手從包袱里摸出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饃:"帶著吧,城里......"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是搖搖頭,把饃塞進冷秋手里。
冷秋低頭看著那塊灰褐色的干糧。饃的表面裂開幾道紋路,像極了老人臉上的皺紋。她突然想起那個雨夜,有人也是這樣,把最后半塊發霉的餅子掰成兩半......
"謝謝。”她將饃仔細包好,放進貼身的衣袋。布料摩擦著皮膚,粗糙的觸感異常真實。當她再次抬頭時,眼神已經變得清明而堅定。暮色愈深,最后一縷夕照掠過她的側臉,在布滿裂痕的土地上投下修長的影子。冷秋整了整衣領,邁步向城墻走去。腳步起初有些遲疑,但很快變得堅定。布鞋踩過焦黑的土地,揚起細小的塵埃。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記憶與現實的交界處,既熟悉又陌生。
風突然轉了方向,送來城里隱約的人聲。冷秋的腳步頓了頓,不自覺地回頭望了一眼——難民營的燈火星星點點,像散落的螢火。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繼續前行。衣袋里的銅錢隨著步伐輕輕晃動,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響。城墻的陰影越來越近,漸漸將她吞沒。
長沙城郊通往城門的小路上,冷秋的指尖輕輕摩挲著衣袋里的半塊硬饃,粗糙的觸感讓她想起周明玥那雙總是溫暖的手。
"明玥應該還在老宅......"
這個念頭像一盞微弱的燈,在心底搖曳。她記得最后一次見面時,明玥穿著淺藍的旗袍,發間別著那支白玉簪子,站在藥鋪門口朝她揮手。那時的長沙城,街道上還飄著桂花香。
難民粗糙的手掌在她肩上留下的溫度還未散去。冷秋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難民營的炊煙在暮色中裊裊升起,幾個瘦小的身影仍在廢墟間翻找著什么。
"小心點,城里也不太平。" 那句話像塊石頭,沉甸甸地墜在胃里。冷秋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嘗到一絲鐵銹味——不知何時,她又把下唇咬破了。
腳下的泥土漸漸變成碎石路,硌得生疼。城門洞像張黑洞洞的嘴,吞噬著來往的行人。幾個扛槍的士兵懶散地靠在墻根,槍管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冷秋放慢腳步,手指悄悄撫過胸前。銅錢的輪廓透過粗布傳來,圓潤的邊緣硌著指腹。這個習慣性的動作總能讓她平靜些。
"新的開始......" 她在心里默念,卻突然被一陣刺痛擊中——掌心的舊傷毫無預兆地灼燒起來。那感覺轉瞬即逝,卻讓她險些踉蹌。
城門口的盤查比想象中松散。士兵草草掃了她一眼就揮手放行,仿佛她這身破舊的衣衫就是最好的通行證。
跨過門檻的剎那,冷秋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熟悉的街巷映入眼簾,卻陌生得令人心悸。藥鋪的招牌只剩半邊,明玥最愛的綢緞莊變成了一堆焦黑的梁木。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只有銅錢貼在心口的重量提醒著她:必須走下去,必須找到那間可能已經不存在的青磚老宅,找到那個或許還在等她的故人。
腳步在長滿雜草的街石上發出輕微的沙響。冷秋挺直了脊背,朝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去。暮色中,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道不肯彎曲的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