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冷秋終于來到周家宅院門前,木門上的銅環被夕陽鍍上一層暖光,冷秋抬手輕叩時,指節上的薄繭與金屬相觸,發出細微的聲響。
"誰呀?"門內傳來清潤的嗓音,尾音微微上揚,帶著她記憶中的明快。
冷秋抿了抿干裂的唇:"明玥,是我。"
門"吱呀"一聲打開,周明玥站在光暈里,杏色杭綢旗袍上的蘇繡纏枝蓮紋隨著她的動作泛著柔光。她發間的翡翠發簪一晃,突然定住——
"老天!冷秋!"明玥一把抓住她沾滿塵土的雙手,指尖上好的翡翠戒圈涼涼地貼著冷秋的腕骨,"我托人找了你好久!父親說警備司令部都查不到..."
冷秋的視線落在對方皓腕間的腕表上,表盤在暮色中泛著低調的銀光。明玥順著她的目光,突然紅了眼眶:"去年在瑞士買的,當時就想...要是你在...快,快進來。"
花廳內,侍女捧著鎏金茶盤輕手輕腳地退下。明玥親自執起瓷茶壺,琥珀色的正山小種注入杯中,騰起裊裊熱氣。
"嘗嘗,父親特意從重慶帶回來的。"她將茶盞推過來,腕間的鉆石手鏈在燈下折射出細碎的光點,"英國人的領事上周還來討過,我都沒舍得給。"
冷秋捧著茶盞的手微微發顫。曾經她們只能用粗陶碗喝陳茶。瓷茶盞在冷秋掌心微微發燙,裊裊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下意識蜷起手指,指節處尚未愈合的凍瘡在杯壁上一蹭,泛起細密的刺痛。
"怎么瘦成這樣......"周明玥的聲音突然哽住。她涂著丹蔻的指尖懸在半空,最終只是輕輕拂去冷秋肩頭的一縷塵灰。那件舊式短襖的肩線已經垮塌,露出里面發黃的棉絮。
冷秋低頭抿了口茶。正山小種的醇香在舌尖漫開,久違的滋味讓她喉頭一緊。茶湯映出她晃動的倒影——枯草般的碎發貼在額前,眼下掛著兩片青黑,嘴角還留著道結痂的細痕。
"明玥..."她望著窗外的石榴樹,"東廂房還留著么?"
"東廂房都收拾好了。"明玥突然起身,"熱水讓阿香備著了,你好好泡個澡。"她轉身時,發間那支珍珠步搖輕輕一晃,晃碎了滿室燈光,旗袍下擺掃過意大利進口的大理石地磚:"早給你收拾好了!"她快步走到留聲機旁,水晶指甲輕輕劃過黑膠唱片,"你聽——"
《夜來香》的旋律流淌而出,明玥的聲音混在歌聲里:"上個月上海來的貨,現在全長沙城就三臺..."她的聲音突然低下來,"我天天放,就想著...萬一你路過聽見..."
東廂房里,冷秋沭浴完躺在絲絨床幔里,盯著天花板上新裝的捷克水晶吊燈。月光透過窗簾的蕾絲花邊,在地毯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擊聲。
"冷秋?"明玥抱著個琺瑯首飾盒走進來,真絲睡袍上的手工刺繡在月光下泛著珠光,"你看..."她打開盒子,里面整齊碼著十根大黃魚,"父親說現在時局...這些你收著..."
冷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腕表"咔嗒"一聲輕響,表盤顯示夜里八點。
"明玥,"她的聲音沙啞,"警報響的時候...你家的防空洞在哪?"
明玥怔了怔,水晶指甲無意識地刮擦著首飾盒上的掐絲:"后花園新修的,德國工程師設計...."她突然把首飾盒一扔,緊緊抱住冷秋,"這次我絕不讓你跑丟了!"
月光照在滾落床腳的金條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澤。冷秋緩緩回抱住她,聞到對方發間熟悉的茉莉頭油香,混著陌生的巴黎香水味。
院外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是周參謀長的別克轎車回來了。明玥突然想起什么,從睡袍口袋掏出個絲絨盒子:"差點忘了!"
盒子里躺著對鉆石耳墜,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新款,"她小心翼翼地給冷秋戴上,"我特意挑的...配你那雙杏眼..."
冷秋望向梳妝鏡,耳垂上的鉆石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晃動,像兩滴凝固的淚。窗外,石榴樹的影子婆娑,隱約可見樹后新砌的防空洞水泥外墻。
冷秋陷在鴨絨被里,渾身肌肉仍保持著緊繃的狀態。新漿洗的綢緞枕套蹭著臉頰,帶著陽光暴曬后的干燥氣息。她試著放松身體,卻發現脊椎仍維持著蜷縮的姿勢——那是難民營里養成的習慣,隨時準備躍起的姿態。
月光透過蕾絲窗簾,在柚木地板上織出細碎的花紋。指尖觸到枕下的硬物——是臨睡前明玥塞給她的小巧手槍,槍柄上纏著防滑的絲帶。冷秋摩挲著冰冷的金屬,突然想起某個同樣月明的夜晚,有人把染血的布條塞進她手里時,掌心也是這般溫度。
"重新開始......"
她對著虛空呢喃,尾音消散在座鐘的滴答聲里。梳妝臺上的鉆石耳墜折射著冷光,像兩顆凝固的星子。窗外,夜巡的衛兵皮靴踏過卵石小徑,規律的聲響漸漸與記憶中的炮火重疊。
冷秋突然蜷起身子,把臉埋進蓬松的鵝絨枕。枕套上精致的蘇繡纏枝蓮紋硌著臉頰,那些用金線勾勒的花瓣,在月光下泛著陌生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