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冷秋站在周明玥的雕花房門前,指尖輕輕摩挲著袖口的褶皺。晨露沾濕了她的布鞋邊緣,在柚木地板上留下幾個深色的圓點。她抬手叩門時,發現自己的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昨夜畫地圖時的墨跡。
"進來。"
推開門,滿室晨光傾瀉而出。周明玥正坐在梳妝臺前,貼身丫鬟正為她挽著時興的蝴蝶髻。銅鏡里映出她略帶驚訝的眉眼:"這么早?"
冷秋的視線掃過梳妝臺上散落的珠寶——珍珠耳珰、翡翠手鐲,還有那枚昨夜見過的鉆戒。她深吸一口氣,喉間還帶著晨霧的涼意:"明玥姐,我有件事..."
"坐。"明玥揮退丫鬟,轉身時發間的金步搖輕輕一晃。她隨手拿起鎏金煙盒,卻在看到冷秋蒼白的臉色時頓了頓,轉而倒了杯參茶推過去。
冷秋接過茶盞卻沒喝,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描金的花紋:"我想組織難民生產紗布。"聲音很輕,卻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面。
明玥捏著煙卷的手指一頓。陽光透過琉璃窗,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半晌,她突然輕笑出聲:"你倒是會挑時候。"指尖在檀木桌面上敲了敲,"今早剛收到消息,重慶那邊急需二十萬卷繃帶。"
冷秋猛地抬頭,茶盞里的參茶晃出些許,在袖口洇開深色的痕跡。她看見明玥眼中閃過商賈特有的精明,又很快被關切掩蓋。
"資金呢?"明玥起身走向保險柜,真絲睡袍在晨光中泛著流水般的光澤。黃銅鑰匙轉動時發出清脆的咔嗒聲,"你那些釀酒的錢..."
"八百大洋。"冷秋的聲音有些發緊,"都在城南錢莊。"
明玥突然轉身,翡翠耳墜在空中劃出凌厲的弧線:"不夠。"她從保險柜取出支票本,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我再添一千,占六成。"抬頭時,眼中帶著不容拒絕的笑意,"就當是...投資未來?"
冷秋的耳尖突然燒了起來。她想起昨夜夢里那份2025年的研究報告,上面清楚記載著1939年長沙醫療物資的缺口。
"城南的廢棄紗廠..."
"我知道那個地方。"明玥已經按鈴喚來管家,"去準備車,順便給王探長打個電話。"她轉頭對冷秋眨眨眼,"有警備司令部罩著,省得那些地痞來搗亂。"
陽光漸漸爬滿整個房間。冷秋望著明玥在晨光中閃閃發亮的輪廓,突然想起她們十六歲時,也是這樣湊在一起謀劃開釀酒作坊的場景。只是如今,明玥腕間的腕表取代了當年的銀鐲,而自己...
"謝謝。"她輕聲道,聲音里帶著久違的溫度,"三小姐。"
明玥正往唇上點胭脂,聞言手一抖,嫣紅的膏體在唇角拉出一道艷痕。銅鏡里,她的眼眶突然紅了:"多少年沒聽你這么叫了。"
三日后城南紗布廠,破曉的晨光透過殘破的玻璃天窗,在布滿蛛網的廠房里投下斑駁的光影。冷秋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走上二樓,手指撫過銹跡斑斑的欄桿,鐵銹的碎屑沾在指腹,像干涸的血痂。
"這批機器雖然舊了些,但勝在便宜。"周明玥的聲音從樓下傳來,高跟鞋清脆地敲擊著水泥地面。她今天換了一身利落的西裝套裙,發髻挽得一絲不茍,手里拿著份清單快步走來,"漢口來的王老板還算厚道,三十臺織布機只要了兩百大洋。"
冷秋蹲下身,仔細檢查著剛運到的機器。她的指尖擦過齒輪上的油污,在銘牌上抹出一小片光亮——"昭和六年制"幾個日文小字赫然在目。她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檢查。
"難民們天不亮就來了。"她站起身,指向窗外。晨霧中,幾十個衣衫襤褸的身影正在院子里排隊,幾個孩子蹲在墻角,眼巴巴地望著臨時搭建的灶臺。
周明玥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突然從手提包里取出個牛皮紙包:"讓廚房準備的饅頭,先..."話未說完,一陣騷動從樓下傳來。
"怎么回事?" 兩人匆匆下樓。廠房門口,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婦人正死死抱著臺織布機的零件,幾個工人為難地站在一旁。
"這是我媳婦的嫁妝!"老人嘶啞地喊著,渾濁的眼淚順著皺紋溝壑流下,"當年她就是用這個..."
冷秋輕輕蹲下身,用手握住老人枯枝般的手指:"阿婆,我們不是要拿走它。"她的聲音很輕,卻讓老人漸漸安靜下來,"是想請您教大家怎么用。"
老人怔怔地望著她,突然松開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撫上織布機:"這梭子要這樣穿..."
正午在廠房后院蒸籠的熱氣在寒風中騰起白霧。周明玥站在臨時搭建的粥棚前,將一摞青花瓷碗擺開:"用這個,別再用那些破瓦片了。"
負責分飯的婦人手足無措地站著:"小姐,這..."
"反正倉庫里多的是。"明玥滿不在乎地擺擺手,突然壓低聲音,"對了,警備司令部下午要來檢查,記得把..."
她的話被一陣急促的哨聲打斷。院子里正在排隊領飯的難民們突然騷動起來,幾個孩子興奮地奔向大門口:"機器來了!機器來了!"
冷秋抹了把額頭的汗水,看著工人們將新到的織布機搬進廠房。她的棉襖袖口已經磨得起毛,掌心的凍瘡又裂開了幾道血口。但當她望向正在學習操作的難民們時,嘴角不自覺地揚起——
那個十六歲就在釀酒作坊里忙活的少女,仿佛又回來了。
正午的陽光透過破損的玻璃天窗,在廠房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冷秋站在一臺老式織布機旁,指尖輕輕撫過剛剛織出的第一匹紗布。粗糙的棉布摩擦著掌心的凍瘡,帶來微微的刺痛,卻讓她莫名安心。
"大家看這里——"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廠房里回蕩。三十多雙眼睛齊刷刷望過來,有老人渾濁發黃的眼球,有婦女布滿血絲的雙眸,還有孩子們清澈見底的目光。冷秋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將紗布高高舉起。
陽光穿透紗布的經緯,在她臉上投下細密的網格陰影。
"這是李阿婆帶著大家織出來的第一匹布。"她的聲音有些發顫,"等會兒會裁成繃帶,明天就送去岳麓山下的戰地醫院。"
廠房里突然安靜下來。角落里,一個缺了門牙的小男孩突然舉起手:"我爹就在那兒當大夫!"他的棉襖袖口已經磨得發亮,但眼睛亮得像星星。
冷秋蹲下身,平視著小男孩:"那你爹一定需要很多這樣的繃帶,對不對?"
男孩用力點頭,臟兮兮的小手已經摸上了織布機的踏板。旁邊的李阿婆悄悄抹了把眼角,布滿老繭的手指靈活地穿梭引線,織梭在她手中像一尾銀色的游魚。
"我來教你們。"老人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卻堅定,"我十歲就開始織布..."她顫抖的手握住一個年輕婦女的手,帶著她將紗線穿過綜眼,"要這樣,對,輕輕一帶..."
廠房里漸漸響起織機規律的咔嗒聲。周明玥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昂貴的羊絨大衣上沾著棉絮。她看著冷秋穿梭在織機間的身影——那個總是挺直脊背的姑娘,此刻正彎著腰幫一個獨臂的老兵調整紗錠,鬢角的碎發被汗水黏在臉頰上。
"三小姐..."管家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警備司令部的人到了,說要檢查..."
明玥擺擺手,從手提包里取出燙金名片:"讓他們去會客室等著。"
夕陽西斜時,第一匹成品紗布終于裁剪完畢。雪白的繃帶整齊地碼放在竹筐里,在余暉中泛著柔光。冷秋站在廠房中央,看著滿手棉絮的難民們互相展示著成果——七十歲的老秀才學會了梳理棉紗,失去右手的退伍兵用膝蓋固定紗錠,連那個缺牙的小男孩都纏出了像模像樣的紗布卷。
"明天..."她的聲音突然哽住,清了清嗓子,"明天我們爭取產出三十匹。戰地醫院說,一個重傷員換藥一次就要用掉..."
"二十尺!"獨臂老兵突然接話,舉起纏滿棉絮的左手,"我從前線撤下來時,醫護兵就是這么喊的。"
廠房里響起零星的笑聲,漸漸連成一片。織機的咔嗒聲、歡笑聲、茶碗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在夕陽中蒸騰起溫暖的白霧。冷秋望著這一幕,突然想起夢中那份2025年的研究報告——上面清楚記載著,1939年長沙會戰期間,這家臨時紗布廠共向前線輸送了七萬六千卷醫用繃帶。
窗外,暮色中的湘江泛著粼粼波光,像一匹鋪展到天邊的藍灰色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