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天空陰沉沉的,厚重的烏云仿佛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低低地懸在頭頂。
岑妍身著一襲黑色風衣,身姿高挑,她靜靜地站在舊城區的一家老咖啡館門前。這家咖啡館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沒有明顯的招牌,門邊的紅磚已經斑駁開裂,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岑妍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略顯陳舊的門。門軸發出“嘎吱”一聲,像是在歡迎她的到來。一進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舊木頭和淺焙咖啡混合的獨特味道,這種味道讓人感覺既陌生又熟悉。
咖啡館里的燈光有些昏暗,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短發女子,她的面前擺放著一本攤開的速寫本。女子的手指細長,骨節分明,正輕輕摩挲著速寫本的邊緣。
“你來晚了。”女子抬起頭,看向岑妍,語氣雖然不重,但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子,輕易地劃破了岑妍的偽裝。
“路上有點堵。”岑妍解釋道,她的聲音略微有些低沉。
“坐吧。”女子面無表情地說道,同時將一個小木盒推到了岑妍面前。
岑妍并沒有立刻伸手去拿那個木盒,她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它,仿佛能透過盒子看到里面隱藏的秘密。
“你確定要打開它嗎?”女子的目光緊緊地鎖住岑妍,“你現在還有機會回頭。”
岑妍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地說道:“我不想回頭。”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無法撼動的堅定,“我只是想……不要再被那些謊言所困住。”
女子笑了一下,那笑容中似乎包含著一絲無奈。她的語氣終于緩和了一些:“好吧,那你打開吧。”
—
木盒很輕,表面泛著淡淡舊痕,鎖扣一彈即開。
盒內是一封信、一支錄音筆、一張照片。
照片上,晏知站在醫院窗前,笑得很淡,眼神疲憊卻清澈。
背光的方向,像整個世界都只剩他一點亮。
她幾乎立刻收緊了指尖。
HZ低聲說:“那是他住院時我偷拍的。你看見那天,他頭發剪短了,因為輸液太多,掉了不少。”
—
岑妍將照片收起,拿起那封信。
上面寫著:
> 【如果你愿意看完,那就說明你還記得我。】
她沒有立刻拆開。
只是低聲問:“他……知道我那天在干什么嗎?”
HZ盯著她幾秒,緩緩道:
“他知道你在參加晚宴。”
“他還知道你穿了一條他從沒見過的新裙子。”
“他說,你那天笑得很美。”
“然后他就低頭,說:‘真好,她笑了。’”
—
岑妍坐在那張老木椅上,輕輕拆開信封。
紙張泛黃,字跡娟秀,每一筆都壓得很深。
> “妍妍:
>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看到。
> 但我想寫,因為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手指輕顫,繼續看下去。
>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太黏人、太煩、太沒邊界。
> 可我從來都不想控制你,我只是想看著你活得輕松一點。
> 如果那一天你真的覺得輕松了,那我就可以走。”
> “我沒有告訴你我生病的事,是因為我怕你以為我在求可憐。”
> “我更怕,你因為責任才不肯離開我。”
> “你曾說,自由就是‘一個人也不慌張’。”
> “可妍妍,我想告訴你——”
> “你慌的時候,才是我最心安的時候。”
> “因為那說明我還在你心里。”
—
字看到這里,她已經忍不住低頭,淚水砸落在信紙上,將那句“我還在你心里”染出一圈圈暈痕。
她緩了很久,才抹干眼角,拿起錄音筆,輕按播放。
晏知的聲音隨即響起——
不是病中、不是會議、不是解釋。
而是,輕輕地,像一個平常夜晚,他在她耳邊低聲說話。
“妍妍,睡了嗎?”
“今天你又加班到十一點,我還是沒忍住給你送了點吃的,放在門口左邊的花盆后。”
“你要是覺得丟人,就別拿,但別扔,好嗎?”
“……我其實挺想你的。”
“可我忍住了,今天沒給你發信息。”
“你說你要自由,那我就不來打擾。”
“我現在只求一件事——”
“如果你哪天夢見我,就當我還在。”
她離開咖啡館時,天已經陰到極致。
烏云翻滾,像是某種早已預設的壓迫。
她沒有打傘,也沒有打車,只是沿著舊城區的人行道走。
高跟鞋踏在濕冷的地磚上,發出“嗒嗒”的細響,像針扎在鼓面上,每一聲都牽動神經。
—
她走得很慢。
手里仍緊握著那支錄音筆。
明明是四月的春天,她卻覺得像在冬天的尾巴里獨行。
風卷著塵土拍在臉上,她也不在意。
腦子里全是晏知那句:
“你要是夢見我,就當我還在。”
—
她想起他曾在凌晨三點替她跑到便利店買感冒藥;
想起他站在雨里等她回頭,她一回頭,他就傻笑著說:“你總算不生氣了。”
想起他用木盒裝著她隨手畫的涂鴉,說:“我都留著,這些是我最珍貴的作品。”
—
而她呢?
她嫌他煩、嫌他多話、嫌他太慢。
她一邊說“你不要再來了”,一邊默認他每晚把餐盒藏在花盆后。
她沒有拒絕。
但她也從沒說過一句:“謝謝。”
—
她終于停下腳步,站在一棵老槐樹下。
風穿過樹枝,吹得她耳朵發麻。
她突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聲音清脆,臉頰很快紅了一塊。
路人詫異看她,她卻一動不動。
—
她喃喃地說:
“你為什么要這么傻啊……”
“我根本就不值得……”
—
那一刻,她真正理解了什么叫“遲來”。
也真正明白:
晏知不是離開了。
是被她,一點一點推下了崖。
—
夜幕籠罩,時針緩緩指向十一點,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終于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家。
一進門,她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如同一具被抽走靈魂的軀殼,機械地脫下已經被雨水浸透的外衣,隨手扔在沙發的一角。然后,她像一攤爛泥一樣,軟綿綿地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背靠著那冰冷的茶幾,仿佛那堅硬的表面能給她一些支撐。
整個房間里異常安靜,靜得讓人有些心慌。這安靜就像是一口封閉的舊井,無論任何聲音掉進去,都不會引起一絲回響,只有無盡的黑暗和死寂。
她的目光緩緩落在面前的那張小方桌上,桌上擺放著三樣東西——那封信、那支錄音筆,還有那張晏知的照片。
照片中的他,看起來比以前消瘦了許多,但那雙眼睛,依然像從前那樣明亮,宛如一盞明燈,始終為她照亮著前方的道路。
—
她伸手,緩緩將那些東西一一收回木盒。
動作很輕,很慢,像是在替他安置遺物。
忽然,她手指停在那支鋼筆上。
她低聲問自己:“我配知道這些嗎?”
“如果他還活著,我還有機會解釋嗎?”
“如果沒有——”
“我是不是連痛苦的資格都沒有?”
—
她很清楚,自己過去那些年究竟有多“高傲”。
她活得像一把刀,鋒利、漂亮,眼里容不下一絲雜質。
而晏知,是唯一不怕那把刀的人。
他一次次靠近,即使被割傷也不躲開。
她卻一次次告訴自己——那只是他的選擇,與我無關。
—
直到今天,她才明白。
每一次“無關”,其實都是一次“推開”。
—
她仰頭靠在茶幾邊沿,閉著眼,自語般說:
“晏知,如果你真的聽得見。”
“我想告訴你——”
“我終于,不想逃了。”
—
第二天清晨,天空還籠罩在一層淡淡的灰色之中,太陽尚未完全升起,只有微弱的光芒透過云層灑在大地上。
岑妍在這黎明前的寂靜中早早地醒來,房間里一片漆黑,她沒有開燈,而是選擇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仿佛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她的身體似乎有一種慣性,讓她想要像往常一樣起床、洗漱、換上衣服,然后開始計劃一天的會議行程。然而,今天她卻沒有這樣做,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在與這種慣性進行一場無聲的對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房間里靜得只能聽到她輕微的呼吸聲。突然,手機屏幕亮起,發出微微的震動,打破了這片寂靜。
岑妍拿起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著HZ發來的一條短信。她點開短信,看到了兩行字:
【還有些事,我原本不想告訴你。】
【但既然你不逃了,我就不躲了。】
她凝視著這兩行字,沉默了幾秒鐘,然后毫不猶豫地撥通了HZ的電話。
電話那頭很快就被接通了,岑妍直接問道:“你在哪?”
HZ的聲音傳來:“舊城區南口,B-9倉庫。”
岑妍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回答道:“等我。”說完,她便掛斷了電話,不給對方任何解釋的機會。
—
半小時后,她站在B-9倉庫門口。
那是一片老舊工業區,地面滿是水漬和鐵銹,空氣中混雜著機油味與灰塵味。
HZ已經在那里,靠著墻站著,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隨身聽。
“你來得很快。”
“你要告訴我的是什么。”
HZ沒有廢話,直接把隨身聽遞給她。
“這是你生日那天,他錄的第二段音。”
“他沒打算給你,只留了個備份。”
“為什么?”
“因為他說,‘她知道太多,只會更難受。’”
岑妍接過播放器,戴上耳機,按下播放。
—
晏知的聲音傳來:
“今天她穿得很漂亮。”
“但我知道,我不該出現。”
“她身邊的人太多了,燈太亮了,我站在外面看一眼就好。”
“我原本想走的。”
“可我舍不得。”
“我在街角站了兩個小時,看她在宴會廳里笑、敬酒、應酬。”
“我突然明白了——”
“她已經不需要我了。”
—
錄音到這里斷了一秒,隨后,他輕聲說:
“我真的走不動了。”
“可她沒有看過來。”
“我才知道,愛一個人,不是等她回頭。”
“是學會在她不看你的時候,也安靜地走遠。”
—
回到家時,陽光正好。
岑妍脫了外套,整齊疊好放在沙發一角。
然后,她坐在地上,把所有的盒子、信件、U盤、錄音筆統統攤開在面前。
像一場告別儀式的排演。
—
她打開那段音頻又聽了一遍。
這一次,她不再哭。
她只是聽,聽著晏知說:
“我站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悄悄等了好久。”
“她沒回頭。”
“那就算了。”
“自由這個詞,不該因為我變成枷鎖。”
—
她突然意識到:
晏知從來不是死在疾病里、死在壓迫下——
他是死在她親手蓋章的“自由”里。
那個詞,在她口中一度是榮耀,是底氣,是驕傲。
而在他口中,只是一種“你走吧,我不攔了”的心碎。
—
她站起身,走到鏡子前。
鏡中的女人眉眼冷靜、妝容精致、眼神鋒利。
她忽然笑了一下,像嘲笑,又像告別。
然后她撥通了HZ的電話。
“你說,他最后留了一句話?”
“對。”
“給我。”
“你確定你聽得懂?”
“我現在聽不懂,以后也必須學會聽懂。”
對面沉默一秒,緩緩開口:
“那句話是——”
“‘我沒走,只是她不再認得我了。’”
—
那一瞬間,岑妍忽然覺得,所有風聲都停了。
仿佛晏知就在她背后,對她輕聲說:“我一直在。”
她轉身,身后空無一人。
—
她從花園回來時,天已經黑了,晚風穿過窗縫,卷起屋內臺燈邊沿的信紙一角。
她站在門口,背靠著木門站了很久,才像失重般走進來。
屋內的燈光偏黃,映出她眼下兩道淺淺的青影。
她沒開燈,只順手將窗簾拉了一半,讓夜色灑進來。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像是躲在世界最安靜的縫隙里,呼吸都是一種負擔。
整個人像被抽空,只剩一副殼,被風聲輕輕搖晃。
她回到住處,坐在床邊,一句話也沒說。
手心還殘留著藤椅上那一瞬微熱的觸感,卻像一場虛無的夢。
—
他真的不記得她了。
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沒有任何反應。
她曾設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
他憤怒、他躲避、他沉默、他諷刺。
唯獨沒有設想過——
他淡淡地看她一眼,說:“顧城。”
—
她洗了把臉,對著鏡子仔細地看了自己一會兒。
然后拿出紙筆,寫下幾行字:
- 接近路徑:志愿者身份、定時陪護;
- 情緒控制:不提往事、不帶私人名詞;
- 戒備解除:陪讀、飲食、棋局引導。
她不是不懂布局。
她曾是職場上冷靜凌厲的談判者。
可這次,她只希望——別再走錯一步。
—
她給HZ發消息:
【我見到他了。】
【他說他叫顧城。】
【他不記得我。】
HZ很快回了兩字:
【我知道。】
她又發:【他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HZ停頓了很久,才發來最后一條:
【他不記得你,但他一直畫一個人。】
【畫了很多年。】
—
她看著這條消息,忽然淚流滿面。
畫一個人。
畫很多年。
她知道,那個人是她。
—
隔天清晨,晨霧尚未散盡,春杏康復中心的草坪上還掛著晶亮的露珠。
遠處的山腳被薄霧輕輕包裹,整個醫院沉浸在一種幽靜而遲緩的氛圍里。
樓道里偶爾傳來輪椅滾動的聲音,像某種隱約的低語。
岑妍穿著醫院配發的志愿者背心,腳步極輕,一步步走向康復花園的中心地帶。
她提前半小時到達,清掃落葉,擺好圍椅,裝作偶遇。
晏知依舊是第一個出現的病人。
他看見她,愣了一下,但并沒有回避。
她笑了笑,朝他揮了揮手:“早。”
他點了點頭,走到角落那把熟悉的位置坐下。
陽光落在他發頂,隱約泛出淡淡的金色。
—
“今天風小了。”她試探著開口。
他“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她也不多言,低頭拆開一本隨身攜帶的棋譜。
他余光掃了幾眼,不動聲色。
“你會下棋嗎?”她揚起手中的棋譜,“圍棋。”
“看得懂一點。”他終于回應。
“那要不要……試一局?”
他猶豫了一下,終是微微點頭。
—
那局棋下得很慢,氣氛卻出奇地安靜。
他手勢依舊,落子干凈利落,不緊不慢。
她原以為自己能輕松贏下,結果十幾步后已然陷入被動。
“你棋力挺強的。”
他語氣平淡:“以前常下。”
“和誰?”
他頓了頓,答得極慢:“……忘了。”
她心口一緊,眼角微微發酸。
—
每天下午,她都堅持陪他下一局棋。
有時他贏,有時她故意輸。
他從未主動提及過去,也未問她的名字。
可他會記得她坐的位置,遞水時的習慣,會在風大時抬手為她擋住棋盤角落的陽光。
—
她告訴自己:
不能急,不能嚇。
她要像過去他那樣——
一點點,把他重新追回來。
—
又過了三天。
岑妍仍舊每天準點出現在康復花園,手里拿著棋盤和一瓶溫水。
晏知……不,顧城,開始習慣她的存在。
他會在她遲到幾分鐘時抬頭張望一下;
會在她咳嗽時遞過自己的藥杯;
也會在她忘記落子時輕聲提醒:“該你了。”
可他依舊不記得她。
—
那天傍晚,天空低垂,灰白的云緩緩游動。
風從樓道盡頭吹來,裹挾著草木濕潤的氣味,像誰低聲呢喃未盡的話語。
花園里空曠而沉寂,幾片落葉在風中顫抖著旋轉,緩緩飄落在棋盤角落。
岑妍坐下時,刻意壓低呼吸,生怕驚擾了他眉間那點脆弱的安寧。
她照舊坐在他身旁,下完一盤棋后,把一塊小毛毯遞給他。
“天涼了,蓋一下。”
他接過,沒有多問,只輕聲說:“你對誰都這么細心?”
她一怔,隨即笑了笑:“不是。”
“那是為什么?”
“因為你看起來……值得。”
她原本想說“熟悉”,但忍住了。
顧城看著她,眼神里浮出短暫的迷茫,然后又迅速恢復平靜。
—
她回住處的路上,不小心絆到一塊臺階,摔了下去,手掌擦破。
第二天她還是出現了,只是手指裹著紗布。
他一眼看見,眉心輕蹙:“你手……”
“沒事,小傷。”
“我帶你去處理。”
“你不是病人嗎?”
“我以前也……懂一點。”他說,“我以前,常照顧一個人。”
“她也總是說沒事。”
岑妍忍不住看著他,聲音發顫:“那個人是誰?”
他低頭給她重新包扎,動作熟練而輕柔。
半晌,他輕聲說:
“我……想不起來了。”
—
她扭頭看向窗外,眼淚在眼眶打轉。
他不記得了。
可他的手,還記得怎么為她包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