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雞鳴三聲,咸陽城的晨霧還未散盡。
方銘推開客棧雕花木窗,深吸一口帶著炊煙味的空氣。樓下已有商販支起攤位,賣蒸餅的漢子正把籠屜摞得老高,白汽混著麥香飄上二樓。
經過一夜的休息,方銘的氣色非常好。
"客官早啊!"跑堂的小二正端著漆盤給樓下的客人送餐,正好看到正在下樓的方銘,只見小二盤里盛著碗黍米粥并兩碟醬菜,"昨兒新到的脆腌藠頭,您嘗嘗?"
“好呀,給我來一份。”
方銘用竹箸攪著熱粥,狀似隨意道:"小二,向您打聽個人,蓋聶這個人你聽說過嘛?"
說著,幾枚銅板進入了店小二的手中。
小二擦桌的手頓了頓,壓低嗓子:"您可真是問對人了!整個咸陽城,除了宮里當差的,就屬我最清楚蓋先生行蹤。"
他瞥了眼門外巡邏的黑甲衛,聲音壓得更低:"朱雀大街東頭的宅子就是蓋府,鎏金門環刻著睚眥吞劍的樣式,門前立兩尊天祿獸石雕的便是。"
"這般顯赫的人物,尋常可見不著吧?"
"您算問著了!"小二得意地豎起三根手指,"每月逢七的日子——初七、十七、二十七,申時三刻準能在西市羊湯館見著蓋先生。他回府前必要喝碗白菘羊湯,這規矩三年未變。"
聽著店小二的話,方銘踩著申時的日影來到西市。羊湯館是間低矮的土坯房,屋檐下掛著熏黑的銅鈴,門前泥灶上架著口七尺寬的陶甕。白汽裹著羊肉香涌出來,勾得行人直咽口水。
"頭湯要過酉時才鮮。"獨眼老板掄著銅勺攪動湯水,臉上的刀疤隨動作扭曲,"客官若想嘗正味,且等等。"
方銘揀了張靠門的條凳坐下。粗陶碗里浮著層金黃油花,他舀起片白菘細細端詳——菜葉切得極規整,每片都是三指寬,刀工堪比宮中御廚。
"老丈,這湯里加了什么佐料?"方銘突然發問。
獨眼老板的獨眼瞇成縫:"小兄弟是外鄉人吧?咱關中羊湯講究原汁原味,除了姜片花椒,連鹽巴都是客人自添。"說著把銅勺往案上一磕,羊油星子正落在方銘袖口。
喝了一碗羊湯,的確鮮美。跟老板聊了兩句后發現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收獲后,方銘就只能回到客棧里再想辦法。
“老頭子坑人啊,好歹也是同門師兄弟,連個相互之間的聯系方式都沒有。這可咋整呢?”
方銘頭痛的想著,“要是實在不行就只能去羊湯館守著了,逢七,今天是十一,還有六天,看來還得等六天啊。”
于是,這六天來,方銘將咸陽城幾乎逛了個遍。
第一日,方銘蹲在饌玉橋頭看人斗雞。竹籠里的蘆花雞撲棱著翅膀,周圍押注的漢子們吼得臉紅脖子粗。巡街衛兵過來時,眾人瞬間作鳥獸散,唯有個跛腳老漢收拾不及,被罰了十錢。
第二日暴雨,他躲進茶肆聽書。說書人正講到秦王巡邊,唾沫橫飛地比劃著:"那瑯琊臺高三百丈,陛下振臂一呼,海波都退了三里!"臺下戴儒冠的老者搖頭嘆息,在竹簡上疾書"勞民傷財"四字,墨跡未干就被巡吏撕了去。
第三日誤入東市藥鋪,掌柜的竟在碾制"清瘟散"。方銘嗅出藥方有誤,剛要開口,卻被抓藥的婦人搶了先:"俺家三娃高熱三日,這藥服下反倒瀉個不止......"他悄悄將改良藥方寫在包藥紙上,轉眼卻被掌柜揉作一團。
第四日逢雙,官府在西市決囚。方銘被擠在人群中,見三輛囚車緩緩駛過。第一個是私鑄銅錢的商賈,第二個是醉酒毀壞田界的軍漢,第三個竟是太醫署的采藥吏——因誤了進貢時辰被判劓刑。
第五日清晨,方銘在城門口看人貼告示。嶄新的黃帛上寫著"遷虜令",要將六國貴族盡數遷往驪山修陵。有個白發老嫗突然撲到榜前,哭喊著"我兒已在阿房宮當差三年",被守軍一鞭子抽翻在地。方銘摸出銀針要救,卻被賣陶罐的老漢拽住:"后生莫管,這是第三回啦。"
終于,到了十七號,方銘早早的就起床,來到了樓下。
盡管已經聽說蓋聶一般都是傍晚才會來,但是為了以防萬一的他也是早早的蹲守在羊湯館旁邊。
晨霧未散時,方銘的指尖就已在粗陶碗沿劃出第三圈水痕。羊湯館的榆木桌板沁著經年累月的油光,倒映出他微微發顫的眼睫。跑堂的第五次過來添熱水,粗瓷壺嘴磕在碗邊"叮"的一聲,驚得他險些打翻竹箸。
"客官這碗茶都續成白水了。"獨眼老漢剁著羊骨,刀刃剁進砧板的悶響像更鼓,"要不再來碗頭湯?"
方銘搖頭。
辰時來喝頭湯的販柴老漢絮叨著糧價,他半個字沒聽進去;午間打尖的腳夫們賭骰子喝彩,震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檐角銅鈴每響一次,他便在桌角刻道淺痕,日影西斜時已刻滿七道。
申時三刻,門口青石板響起馬蹄鐵的清音。方銘喉頭一緊,抬頭卻見是個戴斗笠的游俠。那人佩劍的吞口處鑲著楚式綠松石,劍穗在暮色中蕩出漣漪,恍惚間竟與九宮結有三分相似。
就當方銘以為即將見到大師兄的時候,卻見那個人連看都沒看羊湯館,徑直的走了過去。
“不是他。”
"客官,擦擦手。"跑堂遞來麻布時,方銘才發覺掌心全是冷汗。
灶上陶甕騰起白霧,三片白菘在湯面浮沉,像極了他漂泊不定的心思。
方銘攥著粗陶碗的手指節發白,手心冒出一層冷汗。
他盯著碗里晃動的羊湯,仿佛又看見三年前那個清晨——大師兄蓋聶一劍劈斷崖邊老松,木屑紛紛揚揚落在他剛束好的發髻上。
房檐下的銅鈴被風吹得叮當響,他條件反射挺直了腰板,就像當初在鬼谷練劍時,聽到師兄腳步聲的模樣。
門口簾子忽然嘩啦一響,他猛地抬頭,卻只是個過路的游俠。那人劍柄上纏的紅穗子晃啊晃的,讓他想起師兄的劍穗被山風吹得打轉的樣子。
羊湯的熱氣熏得眼睛發酸,方銘狠狠掐了把大腿。三年前偷喝師兄私藏的梅子酒時都沒這么慌,怎么現在倒像個剛入門的小徒弟。
他正想摸塊薄荷葉壓壓驚,門外忽然傳來熟悉的環佩聲——九宮結穗子掃過門檻的窸窣聲,和三年前教他系劍穗時的動靜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