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把書還給我——!”
八歲的昭寧追著幾個略大的男孩,跑入一條窮巷。
“你們把書還我!”昭寧喘著粗氣,盯著男孩手中的《三字經》
“勾欄里的小野種,哪來的書?”男孩身穿圓領錦緞袍衫,腰間束一條掛滿彩色玉石的牛皮寶帶。
“偷的唄!”頭戴長角沙羅幞頭的男孩,翻著《三字經》的書頁。
“勾欄里的女人偷男人,勾欄里的野種偷東西。”站在最前面的男孩,穿著翻領胡服,腳上蹬著一雙短腰皮靴。“果然都是些下流胚子。”
“我沒有偷——”昭寧蹙眉跳腳,眼睛盯著那本《三字經》,“那是我娘攢了半年銅板,在瑞書齋買的!”
“丑人多作怪,勾欄里的野種也學人讀書!哈哈哈!”戴幞頭的男孩,把書拋給穿胡服的。
“這你們就不懂了,我娘說,讀過書的女人,要的銀子多——。”穿胡服的男孩,又把書拋給穿圓領衫子的。
“原來是這小野種,準備接客啦!哈哈哈——”穿圓領衫子的男孩,攥著那本《三字經》笑的前仰后合。
嶄新的書被他攥成一團,昭寧的目光緊隨著那本《三字經》,張開雙手,隨著書被拋出的方向,來回往復。
“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肯還我?”
幾個男孩相視一笑,“先跪下,給小爺幾個,磕仨響頭。”
昭寧眼圈發紅,咬著下唇。
嘭——嘭——嘭——
她跪在地上,抬起粘了泥土的腦袋,舉起枯枝一般的小手,“我磕完了,把書還我。”
“好啊!”戴幞頭的男孩,撕下書皮,扔在昭寧手上。
昭寧仰頭瞪大了眼睛,書頁一片片從她頭頂飄落,她的手緩緩垂在地上。
“勾欄里生的小野種,讀書也是為了勾男人!”
“撕碎些,叫她讀!”
“破爛貨!讀啊你!”
刺耳的奚落聲中,昭寧的手指在地上慢慢摩挲,最后攢成一把土,咬牙揚了出去。
“啊——”
“我的眼睛!”
昭寧抄起腳邊一根竹竿,高高舉起重重落下,發出啪——啪——啪——的脆響。
“住手,快住手,我爹是永康坊坊正,啊——”帶幞頭的男孩,捂著屁股,跳了起來。
“別打了,別打了,一本《三字經》而已,去我家書局,再拿一本便是。”圓領衫子的男孩,揉著眼睛,嘭的一聲,撞在墻上。
“錢,我給你錢。”穿胡服的男孩,拽下腰間的錢袋,舉在空中亂轉。
昭寧雙眼通紅,撕碎的書頁和娘親數銅板的手,在她腦中交替閃現,根本停不下來。
巷口路過一個粗布草鞋,手拿破碗的男孩。
他走過去,又倒回來。看看巷子里打人的女孩,又看看向此處走來的街使。
“嗐!”他嘆口氣又搖搖頭,沖進巷子,拉起失控的昭寧,“官爺來了,走啊——!”
哐當——
長樂坊,云香樓后院,一個身高八尺的昆侖奴,一腳將院門踹開。
丑娘嚇的一個激靈,把手中的糞桶掉在地上,直直潑在了門口。
昆侖奴身后,三位氣勢洶洶的婦人,還沒跨進門檻,便捂住口鼻退到門外八尺遠。
“嘔——”
“臭死了!”
“失禮了失禮了,”丑娘拿著塊兒破洞的抹布,擦著沾了糞水的手。“幾位夫人,有何貴干啊?怎么到我這來了?”
“你別過來。”化著飛霞妝的婦人,眼睛瞪的像銅鈴,連連后退。
“那貴人......”丑娘提起裙擺,抬起一只腳。
“站住,”化著白妝的婦人,指著丑娘,“你就在那,不許出來。”
“好——”丑娘把腳收回來,站在門口,歪頭看向幾人,“幾位夫人,究竟來干嘛?要是沒事兒,那我可要走了,我的事可多的忙不完呢!”
“等一下,”滿臉褐色胡妝的婦人,仰著下巴,露出了白皙的脖子。“叫你家小野種出來!”
“小 野 種?”丑娘沉下臉,左臉的燙傷,右臉的刀疤,高高聳起的顴骨,凹陷的臉頰,加上現在不善的眼神,活像地獄里的餓鬼。
丑娘邁過門檻,嘴角微微抽動。昆侖奴見狀,抬手擋住丑娘去路。
“你瞪什么瞪啊?我,我可不怕你。”化胡妝的婦人說話變的口癡,“你你你,你們家丫頭打——打了人。”
“還搶了財物。”化白妝的女人補充。
“你這個當娘的不管教,還想打人不成。”化著飛霞妝的婦人提高聲量,向前一步。
“呵!”丑娘拿手里的抹布一抖,化飛霞妝的婦人連退三步,縮在另外兩人身后。
“你說我家寧兒打人,就打人啦?”丑娘瞪向胡妝婦人。
“你說我家寧兒搶財物,就是搶啦?”丑娘目光平移到白妝婦人。
“管教?”丑娘瞇著眼睛,看向那飛霞妝婦人,“誰不知道?我們云香樓的門框子,那都是坊正大人捐的。”
“你——”飛霞妝婦,指著丑娘,手指抖如篩糠。
“你什么你?”丑娘挑眉,歪嘴一笑,“自己家的男人都管不了,跑到這管我怎么教孩子。怕是江水喝多了吧?”
“你什么意思?”飛霞妝婦,額頭冒出汗珠,脂粉凝結成塊兒。
“說您管的寬啊!”昭寧從街角冒出來,出溜一下鉆到丑娘身后。
“你——你們別囂張,等官爺來了,就等著坐牢吧!”飛霞妝婦人胸口起伏不平,憤憤瞪著丑娘母女。
巷子轉角,三個被打的男孩兒,帶著一高一矮兩個街使走來。
“官爺,她,就是她打的我們,還搶了我們財物。”戴幞頭的男孩走在前頭,指著躲在丑娘身后的昭寧。
街使插著腰,歪頭看了看眼睛要爆出臉框的昭寧,又看看珠圓玉潤的幾個男孩。
“呵。她?”街使指向昭寧,指尖平移到三個男孩兒,“打的你們?”
“對,”三人連連點頭。
“噗嗤——!”兩個街使沒憋住笑,側臉拍了拍臉頰,正色問:“你們要不要看看,你們在說什么?”
“她——她用土迷了我們眼睛,我們什么都看不見,只能乖乖挨打。”
“對,我們什么都看不到。”
穿胡服的男孩辯解,另外兩個應和,半天沒說話的丑娘卻笑了。
“這真奇了怪了,你們既然什么都看不見,憑什么說是我們家寧兒打的?”
“啊?這?”三個男孩面面相覷,嗓子像被黏住了一樣,只見喉結滾動,卻說不出話來。
“當時巷子里就我們四個,根本沒有別人。”戴幞頭的男孩站了出來,“在說,她用土迷了我們眼睛時,我們三個,可都看的清楚。”
“有這事兒嗎?”丑娘低頭看看昭寧。
“有,”昭寧站出來,眼眶蓄淚,
“官爺——那是因為,他們搶了我的書,說我磕三個響頭就還給我。可我磕完頭,他們竟把我的書撕了。我一氣之下,才拿土揚了他們,可揚完我就跑了啊!根本不知道后面發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