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丑娘便穿梭在云香樓里忙碌,因為她要在傾腳夫來之前,將所有的恭桶,和泔水,收集到后院。
在等傾腳夫將糞水收走后,刷洗好木桶,放置回原處。這是丑娘一天最忙碌的時刻,昭寧很想幫忙。可丑娘卻怕她沾染了這些味道,總是讓她離遠些。
“丑娘,丑娘——”管理下人的迎春姑姑,站在連接外院的小門處,端著一身婢女的衣裳。
“來了來了,”丑娘放下手中的半塊干糧,忙跑出去,站在與小門六七米的地方。
“春管事,您有什么吩咐?”
“林媽媽吩咐了,叫昭寧今個起,去樓里跑堂,這里有身新衣裳,和兩塊兒溫水堂的牌子。你先帶她去梳洗干凈,下午酉時,準點去找我上工。”
“好,謝謝春管事了。”丑娘上前一步,又退回來。“昭寧——快來拿新衣裳!”
昭寧用力咽下嘴里的干糧,小跑著過來,將迎春手里的東西接了過來。
溫水堂,是長樂坊洗浴的地方,同樣是歸林媽媽管理的產業。日常到這里來洗澡,每人要五錢。
在云香樓上工的人,會根據等級,定期發放溫水堂的牌子,拿著牌子便可以去免費洗澡了。
“不是吧?那個端糞的又來了。”
“真是出門沒有看黃歷。”
“走走走,晦氣死了。”
這樣的場景,每個月都會經歷一次,所以丑娘和昭寧當做沒聽見,脫了衣裳,便泡進溫溫熱熱的水里。
“也不知道她們在高貴什么?”昭寧小腦袋露在水面上,搖搖晃晃,
“那個買菜的張婆子,天天吃大蔥,臭的很,還有豬肉王家的,身上一股子腥臭味兒,還沒嫌棄她們呢,她們到先走了。”
丑娘用熱水澆在昭寧腦袋上,順著她枯黃又為數不多的頭發,“這烏鴉啊!看不到自己身上黑,所以總是自覺高貴。不過這樣正好,娘給你好好洗洗,在穿上新衣裳,就更像你阿耶了。”
昭寧轉過頭,嘆了口氣。在她心里,丑娘雖然做著最低等的工作,但她從不因此而自卑自憐,性格也肆意灑脫。可怎么偏偏在這件事上,就是想不開呢?
“真好看,”丑娘為昭寧梳了丫髻,粉色的對襟衫子映的她有了些血色。“去一趟吧,否則那些東西被人發現,娘要挨板子的。”
“好——,”昭寧拉下嘴角,“不過說好了,最后一次。”
“好,最后一次。”丑娘看著一步三回頭的昭寧,揮揮手,“快去快回,別耽擱酉時上工。”
永安坊門口,鄭毅軒躺在高高的臺子上,眼看就要睡著。
“鄭毅軒——”
鄭毅軒睜開眼,看見粉嘟嘟的昭寧,和她氣鼓鼓的小臉。他轱轆一圈半躺著,一只手撐著腦袋,像個睡羅漢。
“我娘不是給了你一兩銀子嘛?”昭寧壓低聲音,四下觀望,“你怎么還出來要飯?”
“攢錢娶媳婦唄!”鄭毅軒笑嘻嘻的,抬手接住了昭寧的小拳頭。“別鬧,弄臟了新衣裳。”
“成天沒個正行。”昭寧收回手,撅著小嘴。
“攢錢贖我阿爺的馬槊。”鄭毅軒從高臺上跳下來,拍拍身上的土,“在過兩年我那當票就到期了,林媽媽說要是到期不贖,立馬另賣他人。你去哪兒?”
“去海鈿坊,”昭寧說完,轉身便走。
“這次真去啊?”鄭毅軒跟上去。
“不然呢?”昭寧瞥他一眼,“你家那些東西,要趕快處理,萬一被發現了,我娘會挨板子的。”
“你也有一兩年,沒見過那人了吧?”鄭毅軒把破碗揣進懷里,看昭寧耷拉著腦袋。
“別不高興了,你長高了,也變好看了,說不定這次見了,跟以前不一樣呢?”
“呵,能有什么不一樣?”昭寧冷笑一聲,“但凡他要有點良心,我親娘也不會丟下我去死。”
昭寧的親娘,是云香樓的花魁。她不僅生的相貌出眾,還精通琴棋書畫,論文才,不輸秀才舉人。
可偏偏這樣一個妙人,愛上了遠近聞名的廢柴盧興。盧興是盧氏的嫡子,也是盧氏未來的繼承人,海鈿坊幾乎所有的產業,都為盧氏所有。
他出身商賈,但卻一心想考官入仕。遠近親朋都笑他癡心妄想,可他偏偏也不爭氣。在一次落榜后,為逃避旁人的目光,便住進了云香樓,遇見了文采斐然的玉桂。
玉桂雖身處青樓,卻滿身的書卷氣,一下就吸引了盧興的注意。他包下了云香樓的頂層,與玉桂在這里,過起了濃情蜜意的小日子。
直到盧老爺發現了此事。
盧興的荷包捉襟見肘,從原來的整層,變成三間。玉桂已有三月身孕時,他,徹底消失了。
紗幔上他的味道尚未散去,生死的誓言猶在耳邊。玉桂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是他與趙舉人家嫡女定親的喜訊。
林媽媽盤算著盧興定不會再來,便想讓玉桂將孩子打了,重新掛牌接客。好在當時昭寧已經七個月大了,大夫說此時落胎,可能一尸兩命。
林媽媽容她,將昭寧生了下來。
那天是昭寧滿月的日子,盧興騎著高頭大馬,身穿紅袍披掛,滿面春風的穿街而過,去迎娶舉人家,嫡女出身的娘子。
玉桂看著這一切,在那高高的閣樓上,喊破了喉嚨,卻未換來盧興的一個回眸。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可美人呢?最后膩死在了男人的甜言蜜語中。
據說林媽媽最恨兩個人,一個是毀了臉的丑娘,一個便是從云香樓跳下,血染長樂坊的玉桂。
“小心馬車。”鄭毅軒一把將昭寧拽到路邊。
昭寧捂著狂跳的小心臟,一抬頭便看見盧興,被人攙扶著從馬車上下來。
盧興像是感受到了昭寧熾熱的目光,向她這邊看過來。
“那個女孩,有些眼熟?”盧興側臉,問身邊的小廝順子。
“那是——”順子欲言又止,與盧興對視。
“原來是她,”盧興背過身,向海鈿坊里走,“她還經常來嗎?”
“沒有,好像一年多,沒見過了。”
“去問問她來做什么,若無事,給些吃食和銀兩,叫她快些離開。”
昭寧盯著盧興大步離開的背影,眼神逐漸失焦,胸前的肋骨止不住的起起伏伏。
“嘿,昭寧是吧?”順子歪著頭,盈盈微笑。
“嗯,”她收起情緒,點了點頭。
“拿,這個給你。”順子將包了酥餅和碎銀的布包,遞給她。
昭寧瞬間紅了臉,站在原地沒有動。
“謝謝謝謝,謝謝大爺。”鄭毅軒把布包接過來,撞了撞身邊的昭寧,“說啊!你。”
昭寧低著頭沒有開口。
“你若無事,我可要走了。”
“等一等。”昭寧抬起頭,咽了咽口水,“那個,那個做螺鈿的工具,有不要的嗎?”
海鈿坊里,除了做螺鈿器物的工坊,還有木器廠,絲織廠,生產多種,日常所用的工藝品。里面廢棄的工具很多,像刻刀,鋸子,砂石,都能用來修改那些飾品。
順子琢磨了一下,想著一套廢棄的工具,也不值幾個錢,便自己做主帶昭寧進了一間螺鈿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