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因為從答應罩著我的那天開始,一直到我放下拐杖為止,肖西西每天早上都會出現在學校門口,無論我到的多早,她都已經早早到了。
每天早上我從媽媽的電動車后座下來的時候,她都在同樣的位置,靜靜地依靠在學校門前刻著尊師重教四個字的大石頭前。有時在吃雞蛋餅,有時在吃包子,有時在喝一瓶牛奶,有時啥也不干,就望著遠處發呆,她很喜歡發呆。但只要我從電動車下車的那一瞬間,她就會看到我,而我早早看到她,我們就三腿一拐的并肩邁入校園大門。
如此過了兩三天,李建華就像是從地上生長出來一樣,加入了我們二人的隊伍。我大抵猜到李建華是怎么想的,一向遲到的她,每天準時準點上學,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他聰敏又多心,只是觀察了一番,就已經料想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就自覺地橫亙在了我們二人之間。
肖西西并不是一直都與我一起走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和我保持一定距離,在和其他朋友說說笑笑、追逐打鬧。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就安靜的順著人流在前進,就好像是把我的存在忘記了一般。
但每當我拄拐走的累了,走不動的時候,望向她所在的方向,卻總能看到她也在望向我的眼睛。
每每這時,李建華就會驀地插入到我們二人中間,看看我,又看看她。緊接著就是一把把我的胳膊拉住,攙著我大步流星向前走去,空氣中就會響起我的一陣哀嚎。
照理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但不知是年紀輕恢復得快,還是一直拖著殘腿在走來走去,讓腿部肌肉得到了鍛煉,在去醫院復檢時,醫生說,我的腿竟然驚奇的恢復很快。
總之,返回學校不到兩個星期時間,醫生就做主,把我腿上的石膏用小錘敲碎,遍地是白雪一樣粉末。
我就在醫生的注視下,試探性的把腳踩在地面上的粉末上時,起初一陣酸痛,緊接著血液倒流,頭暈目眩。那一刻,我是人生初次站立邁出第一步的嬰兒,是那個向著智人金華邁出了直立行走第一步的大猩猩,是在月球上留下第一個腳印的阿姆斯特朗。
當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我竟也可以不依仗外力,一瘸一拐的走路了。
當天晚上,我就讓媽媽拍了自己一顫一抖走路的視頻,發送到了我們三個人所在的群里。迫不及待的同他們兩個人分享這個好消息,但也有些失落,從此以后是不是不能在早上跟肖西西遇到了。
這倆人果然秒回,電腦上接連傳來噔噔噔的聲音,就是五月天私奔到月球開頭的那段背景音。
我定睛看著屏幕,李建華回復了一個攥拳加油的表情包,肖西西發送了一個豎起大拇指厲害的表情包。
李建華說,為了慶祝二哥能獨立自主走路了,咱們去爬山吧,順道去寺廟拜拜。為高考祈福怎么樣。
好啊好啊。肖西西在群里應和。
縣城西南方有座不高不矮的山頭,山頭上建了座不大不小的廟宇,盡管這廟宇是新建的,建成的時候墻面紅漆尚未干透,且沒有牌子警示,我習慣性地往上依靠,留了一身袈裟般的紅印子和來自母親的一頓訓斥。那可是新衣服,我自己也心疼不已。但這座寺廟不知從哪里翻得的族譜,明明油漆未干,卻號稱自己接了魏晉時的傳承,在方圓百里打出了千年古剎的名頭。竟也是香火裊裊,延綿不絕。
我親眼見證了一個千年廟宇的誕生,自此就對寺廟、神佛什么的興趣了然。
看他們倆興奮的聊了起來,七嘴八舌的聊了起來要帶什么吃的去登山,渾然不顧群里還有一個人沒有發表他的意見。
沉默許久,我在群里發言了:你們可真是我的好朋友啊,我只是能走了,不是能跑了,我的腿里還留著一塊堅硬的不銹鋼的鋼板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小腿深處,用以固定骨頭的鋼板是什么材質,血肉里藏著的總不能是普通鋼板,生銹了怎么辦。骨折手術做完之后,我時常覺著304不銹鋼面善,覺得鋼鐵俠可愛,究其原因,大概是由于自己的身體里也有一塊鋼板,怎么說也算得上是遠親。
肖西西的頭像是夏目友人帳的角色,一個阿婆,那個阿婆的頭像抖動著說,哎呀,受傷之后就得多鍛煉,康復才能快,你這么快取下了石膏,不也是因為每天都在走路的原因嗎,骨折才要去爬山,你不骨折我們還不去呢。李建華的頭像是一只胖貓,它緊跟著附和說,是這樣的。我的頭像是一只比格狗,里面最有生機活力的生物,卻是現實生活中最笨拙的人物。
最終,還是少數服從多數,說到底我也是動了想要跟他們一起出去玩的心思,畢竟,這是我們三個人第一次一起出遠門。
我們謀劃第二天周六的早上,各自乘坐縣里的班車,到山腳下,然后沿著山脊拾級而上,直達寺廟。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媽媽找借口,說是去書店看書買書。一出門,我就拿著原本用來買書的錢買了車票,坐上了前往小山的中巴車。借口我都已經找好了,回來的路上,書包拉鏈開了,書也不知所蹤。
11月初的蘇北,天氣轉冷,說是班車,也不過就是公交車,周六早上,車里擠滿了鄉下和縣城通勤的人,我一瘸一拐的上了車,被擠到了角落。車窗玻璃因里外的冷熱不均掛了層薄薄的霜,我用手指涂開一片清晰的區域朝外望去,我們一車人顛簸在狹隘的鄉道上,塵土濺起,落葉繽紛,青草地大片大片的由綠轉黃,遠處的農田平地起高樓,一堆又一堆的秸稈被卷成團,堆在了田地里,等待著來年徹底的燃燒,繼而再一次的進入播種輪回。
種種跡象已經無比鮮明地表明,秋天到了。我不喜歡秋天,這個季節天氣轉冷,冷熱交替,本就容易生病,再加上9月開學,晚自習延長,更讓我一想到秋天,就想到凄凄冷冷、刮秋風落冷雨的夜晚,寒氣徹骨,整夜難眠。卻唯獨今年例外,即便今年我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場手術,和一場不算大但影響深遠的小手術,可我依舊滿懷憧憬,第一次對秋天抱有希望,希冀著第二天能快快來臨,盼望著學校能早日開學。
我也疑惑自己是怎么變了性情,對秋冬沒那么討厭。腦袋里閃回著認識肖西西李建華這一個多月以來的點點滴滴,耳中的MP3在播放著五月天的歌,不知不覺間,又到了《透露》這首歌,年輕的阿信嗓子在我耳邊唱,我不知不覺不經意地被你占有,聽著聽著,我的眼睛漸漸閉合了起來。
直到車子猛然一停,我的腦袋同前面的塑料座椅狠狠碰撞一番,我才發現,班車已經到站了。
車站破落,就是一個簡單的矗立在村口的亭子。
兩個熟悉的身影在亭子里左顧右盼,他們是在等我。
他們二人都很高挑,日常穿校服看不出來,此刻穿風衣,卻格外合身妥帖,像是T臺上走秀的摩登男女。見他們倆這身行頭,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往下扯了扯自己的毛衣,那是媽媽在逛外貿店的時候給買的大碼打折時尚毛衣,時尚體現在那里呢,就體現在毛衣胸口上,用免費的微軟字體印著大大的fashion字母。
他們倆沒有注意到我的小動作,或是假裝沒有注意到我的小動作,招呼著我快快下來。
李建華像變魔術一樣,從背后推出一輛折疊輪椅,肖西西笑盈盈地站在一旁,朝輪椅方向向我駑了努嘴。我有些動容了,山路陡峭,斜坡這么多,原來他們早有打算,原來他們早有預謀,原來他們要用輪椅帶我上山。哪怕是推的,也要把我推向山頂。
這就是真朋友。我被深深的感動了。
肖西西開口了,她說,你腿傷未愈,所以我們這次帶的輪椅....
她話尚未說完,就被我滿懷感激地打斷了,我說,謝謝你們想著我,還為我準備了一個輪椅。我作勢要坐,肖西西蹭地躥到了我的前面,一屁股坐了上去。
李建華也如同管家一般,一溜煙就鉆到了輪椅后面,準備推車。
肖西西這時才把沒說完的話補充完整,既然你腿傷未愈,那這次登山,輪椅就不用你推了。
她看我張大嘴巴錯愕的樣子,笑的前仰后合,我也撓著后腦勺,跟著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們仨就這樣在一瘸一拐之中向山中走去。
客觀地說,這座山并不算是陡峭險峻,是地殼震動并不那么激烈的產物,高不成低不就的,不算高山,也沒有秀麗的風景,周遭都是基本農田。除了山上的千年古剎,沒有什么值得一書的地方,可這里偏偏就是縣城范圍內唯一的山,就像是縣城人民的親兒子一樣,再蠢笨的稚子都被吹捧得像是皇親國戚,小山和泰山哪個更好在縣城里是毋庸置疑的,逢年過節,小山都人頭攢動、人山人海,也就只有這樣普通的周末,才會稍顯寂寥幾分。
再加之前前任落馬的書記在任時熱衷于搞旅游開發,搞休閑養生,使得山上的基礎設施頗為完善,甚至說是有些華麗而冗余。
那位老書記名叫做連玉,不知是在他的默許之下,還是他的直接授意之下,上山的必由之路上,鋪設了由漢白玉雕琢而成的蓮花,足足九百余米長,像是紫禁城大殿前那條雕著龍的登堂入室之路,民間把這條路稱作蓮玉大道。
在他主政期間,這條道兩旁拉了長長的護欄,有保安在這時時警戒,為的是不讓游人踩踏這條道路,來來往往的游客只得擠在旁邊的窄道上。
這條不成文的規定在老書記官宣落馬的那一夜悄然沒了聲息,那天之后,一切安保措施在一夜之間取消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普通人也能踩踏這個號稱亞洲第一長的玉道。
走在上面,我感覺好像是踩踏在老書記的臉上。蓮玉大道蓮玉大道,我在嘴里念叨著,這不就是煉獄大道的諧音嗎。
當官真好啊,肖西西感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不最后也還是進去了嗎,我看當官也沒有什么好的。李建華說。
你們以后會做什么工作啊,我端坐在輪椅上,仰著頭問推著車的他們二人。
李建華思考了一會,說,我應該會做一個穩定的職業,當老師或者是做一個海員出海,去太平洋深處的島嶼養貓。
肖西西說,我想當大俠,一個伸張正義的大俠,然后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生活,與貪財的上司毅然搏斗,緊接著被開除,再因為交不起房租在某個雨夜被房東趕出去流落街頭。
那你呢。肖西西問我。
跟你們比我也太普通了。我其實就想當一個能靠寫字謀生的人,當一個講故事的人。我說。
肖西西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說,雖然你這個工作聽上去很無聊的,但你也別灰心,我還是會罩著你的。
其實我還有一個小小的私心沒說,就是在大俠所在的大城市買一個房子,房子不用多大,足夠讓大俠被趕出去流落街頭的那天晚上洗個熱水澡,睡個安穩覺就足夠了。
秋日漸冷,游人稀疏,我們三個人輪流坐著輪椅,沿著寬敞的大路一路向上,說著話聊著天,不知不覺就進了廟里。
秋天的廟宇別有幾番韻味,幾棵移植過來的銀杏樹滿樹金黃,與青瓦紅墻相映成趣,落葉層層疊疊的堆在地上,無人打掃,踩上去沙沙作響。
大雄寶殿只留著一個身著青衣的青年和尚。我們踏入大殿的時候,他還在一旁的桌子上打盹。
我把輪椅收起來的聲音驚醒了他。青年和尚顛顛地跑了過來幫我收起輪椅。滿臉堆著笑,問我們:施主,上香嗎?
多少錢啊,肖西西問。
青年和尚登時站立起來,為我們介紹,請三柱普通的香30,再貴的香火估計你們也請不起,怎么樣,請嗎?
肖西西先看向李建華,李建華深沉地搖了搖頭,又看向了我。
我要是有錢,還至于沒錢點歌硬要點嗎。我說。
那算了吧!肖西西回過頭看向青年和尚。
那你們算命嗎?見我們三人沒什么錢,青年和尚又換了個思路。可以算算你們未來的運勢什么的,這個收費很便宜的。
多少錢,肖西西問。
收你們一個人10塊吧。青年和尚下了很大的決心說。
肖西西笑了,她說,師傅我們一個人要是能有10塊錢,剛剛的香不就請了嗎。上高中的時候就是這樣,10塊錢都算是了不起的大錢。
是哦,青年和尚如同泄了氣的氣球,陷到了椅子里。
過了陣子,青年和尚撇了撇嘴,那拜拜佛總是可以的吧?
這要錢嗎,我問青年和尚。
這個不要錢。他面無表情。
不要那我們就拜拜。我們仨排隊,依次跪在了墊子上。李建華跪在上面,念念有詞,仿佛求人辦事。肖西西大大咧咧的,哐哐哐的磕了三個頭,像是在和哥們打招呼。
只有我,跪在松軟的佛墊上面,面對釋迦摩尼佛久久不起。
我想了很多,也很少,只是那一刻漫天神佛向我而來,我卻不敢向他們祈求什么功名利祿,唯恐自己貪心。我想求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想讓時間在此刻停住。
青年和尚忍不住贊嘆,還是這小伙有佛根,多虔誠。
我尷尬地笑了笑,我說,哥,你能來攙我一下嗎,我前段時間骨折,腿沒好利索,不敢發力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