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鄉間的班車,慧空把寶馬開得格外平穩。
不知是白天累了,還是車開的穩當的原因,我不知不覺地靠在椅子上昏睡了過去,睜開眼的時候,車已經開到了縣城里,街邊橘色的路燈成片地亮起。讓我覺得好像是我們的到來,為這座縣城帶來了光明。
此刻正值下班的高峰期,縣城里的大道小道都被大大小小的車輛堵得水泄不通,白日里消失匿跡的人們在夜晚又突然冒了出來。
路過五金店,看到店老板把最后兩箱燈泡搬到人行道上叫賣。路過初中校園,門口炸串攤的油鍋滋啦冒泡,裹著紅色校服的初中生們圍作一團,竹簽上的雞柳還在滴油,辣醬已經蹭到了書包帶子上。路過菜市場,西門堵著三輛電動三輪,車斗里堆成小山的芹菜葉簌簌掉落。整個縣城霎時間活了過來。
慧空和尚不知什么時候播放起了車載CD,音響當中傳出的也是五月天阿信的聲音。我不禁又高看了他一眼。我仔細聽了一會,竟然是《孫悟空》。倒也挺貼切當下這個場景。畢竟我們剛剛從縣城的西邊回來,更何況,車上還有一個和尚。
我們仨住得地方不遠,就在一條直線上,按照遠近順序,慧空先是驅車把肖西西送回了家。
肖西西的家的小區就在我們學校背后,直線距離不超過200米,是名副其實的學區房,可偏偏就是這么近的距離,肖西西還老是遲到。
由于肖西西此前每日遲到,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樣,還總在早自習吃一個包子當作早飯。旁人一看,就覺得這個女生像是家住得距離學校很遠的、家境不是很好的同學,理由也很充分,因為離家遠,每天早上只能匆匆買個包子作早飯,再拼命去追上早班車,或者干脆為了省錢,徒步十多公里走到學校。就是這樣一個勤儉的孩子,還能始終坐牢全年級組第一這個位子,任誰都覺得勵志。
肖西西班里善良的班主任王老師很擅長腦補,她越想越覺得合理,一看到肖西西在早讀課上像做賊一樣狼吞虎咽吃包子,不一會又捧著書本搖頭晃腦打瞌睡,都忍不住心酸。
就在學校申報貧困生的時候偷偷把肖西西的名字報了上去,為了照顧學生的自尊心,這件事她誰都沒有說,所以,當民政部門工作人員給肖西西的媽媽打電話核實情況的時候,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最后,得知了真相的肖西西班主任松了一口氣,多一個懶散多覺的孩子總比多一個家境貧困的孩子要好的多。
肖西西下了車,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大咧咧的把車門關上,又把頭伸進副駕駛,同我們一一告別。她先是謝謝慧空和尚把我們送回來,又和我與李建華說了聲再見,后天學校見。
我同她離得很近,能夠嗅得到她發梢上橘子汽水味道。
慧空又把車啟動,開了一段距離后,把車停到了路邊,關上了音樂,把車停靠到了路邊。
他從駕駛座側過身來,面對著我們,寸草不生的腦袋被路邊的路燈照射得像一個橘子。
他一臉狡黠地打量著我和李建華,狡詐地笑著問:
你們倆都喜歡剛剛那個女生吧?
你悄悄算我們的命了?我為他突如其來的質問大吃一驚。
慧空白了我一眼,我又不是傻子,你們知道嗎,喜歡一個人就是會不自覺地看她,如果不是那個女生臉上有臟東西的話。你們倆,無論是在廟里,還是在車上,都一直偷看人家。尤其是你,他指著我的鼻子說,就你看得最勤快,你一路上都在頂著車內后視鏡。
哪個佛經還教這個?我頂著他指向我的手指,嘴硬的問他。
不教,這是我刷抖音刷到的。慧空得意洋洋的說。
少刷點那玩意吧!我和李建華異口同聲的說道,雙雙拎著包下車了,走出好遠,還能感受到車內慧空和尚那鄙夷的目光。
我們二人的家距離不遠,便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一直在找話題,聊認識的老師,聊糟糕的天氣,聊同學之間發生的趣事。但李建華始終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我,氣氛始終有些冷淡,我也知道話題冷淡的原因。
因為我們始終都沒有聊到那個人。誰也不先開口提那個人。那個人就像我和李建華友誼之間房間里的大象。明明占據了絕大部分空間,就連剛剛認識半日的慧空和尚都能夠意識到,但我們都要裝作不知道她的存在。
幾百米的距離我們走的格外艱辛,既不能太快,顯得很想要結束這段旅程。又不能太慢,那就真的讓氣氛冷到足以結冰。終于,好不容易走到他家樓下,我如釋重負的要同他告別。他卻開口了。
他問我,你喜歡肖西西嗎?
他問我這句話的時候,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李建華的家在一個頗有年代的筒子樓上,樓頂還矗立著一座古早的鐘樓。也因此,他家樓下的路燈燈光孱弱,他的臉有半張藏在了黑影之中,我讀不出他是以怎樣的情緒說出的這句話,是憤怒,是平靜,還是戲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我不知道。我說。
他說,我喜歡肖西西,你喜歡肖西西嗎?
他用平靜到甚至有些冷漠的語調說出了每一個高中時代男生藏在心底最大的秘密。我好像聽到了一聲轟雷在耳邊安靜地炸響。
我的心被他一句話攪得亂作一團,我不知道他為何要和我說這件事,又想讓我給出他什么答案。
我在心里問自己同樣的問題,我喜歡肖西西嗎?
我不知道。我依舊如此回答他,也如此回答我心里的那句提問。
他說,那我就去表白了。他一如既往地平靜,仿佛說出一個像是吃飯睡覺一樣平靜的事情。
我竟一刻也沒有遲疑,我說,你不準去。
這句話沒有經過我的大腦,沒有經過我的思考,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說完這句話,我就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像是犯了錯的小朋友,等待大人的批評。
李建華突然笑了,笑的像個狡黠的狐。
那我們就公平競爭、各憑本事吧。他說。
他扔下這句話就匆匆上了樓,留我在樓下出神。
我半晌才反應過來,朝樓上大喊,那我們這樣做,和毛蒼有什么區別。
他的聲音從樓上飄了下來:沒有什么區別,我們也是高中男生啊。
我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我的大腦在高速運轉,盡管不愿意承認,但事實確實是如此,從此刻開始,我和李建華,和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和全校第二,和一個文武雙全的人之間,注定要有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了。
需要強調的是,并不是說這場戰爭的勝利者就能跟肖西西在一起,這場戰爭的勝者什么都得不到,只是一個簡單的、沒有意義的、男生之間的勝利而已。
但我不想輸。活了十七年的我,一向懶散的我,一向對什么都無所謂的我,第一次有想要贏一個人的欲望。或者說,第一次有了不想輸的念頭。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不會熄滅,像火焰一樣燒灼著我,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我覺得渾身發熱,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后來,我不顧腿傷初愈,顛顛地跑了起來,就像是阿甘正傳里的阿甘一樣,只有跑步,能夠讓我的大腦冷卻,能讓我不顧一切地往前沖去。
我決定了,我要超過他。我要在他擅長的每一個方面都超過他。他擅長什么?我在心里默默盤算,他擅長學習,他是全校第二。他擅長音樂,他能吹笛子,還有其他一眾樂器。
我下定了決心,一回到家,就把書包一甩,沖在廚房忙碌的媽媽大叫一聲,媽,給我報補課班。
媽媽穿著圍裙,握著鍋鏟走了出來。她有些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說,你再說一遍,你要干嘛?
我攤在沙發上,喘著粗氣,一字一頓地說,請你幫我報一個補課班。
媽媽大喜過望,這是她兒子這么大以來第一次想要主動報班,她了解她的兒子,一個做作業都不情愿的孩子,如今竟然能主動要求報班學習,在她眼里,這事發生的概率不亞于太陽從西邊升起。她知道我這樣做一定有理由,但她不愿意問我理由,還要問什么理由,兒子能學習就是燒香拜佛的好事了。
你要補習哪一科?我媽問我。
我腦海里過了一遍自己和李建華存在的差距,一個第二名,一個五百名,我們倆的差距判若云泥。我痛苦的抱住了腦袋,對媽媽說,好像沒有哪一科不需要補課。
媽媽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把沾了油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又從兜里掏出手機,當場就要給她那些社會上的朋友打電話,打聽哪有好老師。
還有,我制止住了她,同她說,再給我報個鋼琴班。
我媽立刻說,沒問題。過了許久,反應過來了,又問了我一遍,你還要報什么班?
鋼琴班。我盯著面前的空氣,咬牙切齒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