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從萬載冰封的深淵中緩緩上浮。
劉書涵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不是安全屋冰冷的金屬天花板,也不是體育館地獄般的景象。
是熟悉的、帶著點油膩污漬的白色塑料扣板吊頂。一盞老舊的、蒙著灰塵的節能燈管散發著昏黃柔和的光。空氣里彌漫著關東煮湯汁的咸香、廉價香薰蠟燭的甜膩,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過期泡面味兒。
她正躺在一張簡易的行軍床上,身上蓋著一條洗得發白、帶著淡淡煙草和陽光味道的薄毯。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硌得后背還有些隱隱作痛。
這里是…劍哥便利店的后間倉庫?!
她猛地坐起身!動作牽動了后背剛剛愈合的傷口,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但遠不如之前的劇痛。體內那股冰火沖突的撕裂感也消失了,經脈中流淌著一種溫潤而堅韌的力量感,雖然微弱,卻異常穩定。胸前的吊墜位置空蕩蕩的,只留下一點微涼的觸感,提醒著它最后的碎裂與犧牲。
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涌入腦海!
血色警報!青鱗巨蟒!鉤爪熊!暗潮!白面具灰鷲!魘衛巖甲!冰封的世界!父親…那凍結一切的偉力!那踏著人字拖走入地獄的身影!那彈指間冰封核心、撫平創傷的神跡…
一切的一切,都真實得如同烙印在靈魂深處!那打敗認知的真相,那浩瀚如星海的偉力,那最后印入腦海的指令——“睡吧,丫頭。剩下的…交給我。”
“姐!你醒了!” 一個帶著驚喜和濃濃擔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劉書涵猛地扭頭。
劉書晴正坐在旁邊另一張行軍床上,身上同樣蓋著薄毯。她的臉色紅潤,眼神清澈靈動,甚至比之前更加明亮有神,眉宇間那股因反噬帶來的虛弱和痛苦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經歷了風暴洗禮后的沉靜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內斂的力量感。她身上還穿著那件染血的校服,但破損處似乎被簡單地縫補過。
“書晴!你沒事了?!” 劉書涵一把抓住妹妹的手,入手溫暖而有力,那蓬勃的生命力讓她幾乎喜極而泣。
“嗯!沒事了!” 劉書晴用力點頭,眼中也泛起水光,緊緊回握住姐姐的手,“是爸…他…” 她的話沒說完,但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震撼和后怕,顯然也經歷了那冰封世界的一幕。
“薇薇呢?” 劉書涵急切地看向倉庫另一角。
林薇靠坐在一堆碼放整齊的方便面紙箱旁,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精神明顯好了許多。她左肩和右腿纏著干凈的紗布,隱隱透出淡淡的藥味。看到劉書涵醒來,她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指了指自己的傷口:“劉叔…呃…處理過了。疼是還有點疼,但感覺好多了,骨頭好像都接上了…太神奇了…”
倉庫里很安靜。只有冰柜壓縮機工作時發出的低沉嗡鳴,以及前店隱約傳來的、老式收音機斷斷續續的電流雜音。
前店?
父親!
劉書涵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她掀開薄毯,顧不上穿鞋,赤著腳就沖向倉庫與前店連接的那扇小門。
吱呀——
木門被推開。
熟悉的情景撲面而來。
一排排略顯陳舊的貨架,塞滿了各種日用雜貨。收銀臺旁的老舊收音機,正播放著某個地方戲曲頻道,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安靜的店里回蕩。空氣中混雜著關東煮、香薰蠟燭和過期泡面的味道。
而那個男人…
那個剛剛在冰封地獄中如同神魔般降臨、彈指凍結核心、撫平創傷的男人…
此刻,正背對著她們,懶洋洋地靠在那張磨得油亮的舊藤椅里。
他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舊夾克,頭發亂糟糟的,腳上趿拉著那雙深藍色的人字拖。藤椅旁邊的小桌上,放著一碗還在冒著微弱熱氣的泡面——紅油赤醬的“紅燒牛肉”味。碗邊,貼著一張被油漬洇得模糊的標簽紙,隱約能看到過期的日期。
他手里拿著一份皺巴巴的臨江縣本地小報,正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咂咂嘴,仿佛上面登著什么絕世美味秘方。聽到身后的動靜,他頭也沒回,只是懶洋洋地拖長了調子:
“喲,大丫頭醒了?睡得跟小豬崽似的。餓不餓?桌上有剛泡的‘陳年風味’,趁熱?”
這聲音…這語調…這場景…
和災難發生前的那個清晨,何其相似!
仿佛那場席卷整個縣城、死傷無數的血災,那凍結世界的恐怖力量,那彈指間灰飛煙滅的強敵…都只是一場荒誕的噩夢!
但劉書涵知道,那不是夢。
她后背愈合的傷口在隱隱作痛。
妹妹眼中殘留的震撼如此清晰。
林薇身上的紗布和藥味如此真實。
還有…胸前那空蕩蕩的、屬于吊墜的位置,傳來的冰涼觸感。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憤怒、后怕、以及那打敗認知帶來的巨大沖擊,如同沸騰的巖漿,在她胸腔里瘋狂涌動!
“爸!” 劉書涵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她幾步沖到藤椅前,死死盯著父親那張依舊帶著點懶散的臉,“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外面…外面怎么樣了?!那些妖獸?!暗潮?!還有…還有你!你到底是誰?!那力量…那凍結一切的力量…是什么?!你…你是陸地仙人嗎?!”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幾乎是在嘶喊。劉書晴也緊跟著跑了出來,站在姐姐身后,小手緊緊攥著姐姐的衣角,同樣用充滿巨大疑問和不安的眼神看著父親。
林薇也掙扎著挪到倉庫門口,扶著門框,緊張地看著這一幕。
藤椅里的劉劍,終于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報紙。他抬起頭,看向情緒激動的大女兒,還有她身后同樣滿臉驚惶的小女兒。
他的眼神很平靜。
不再是冰封世界時那種洞悉一切的絕對平靜。
而是…一種帶著點無奈,帶著點疲憊,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疚的平靜。
他沒有立刻回答劉書涵連珠炮似的質問。而是拿起桌上的一次性叉子,慢條斯理地卷起一大坨泡面,吸溜一聲嗦進嘴里,嚼得腮幫子鼓起,含混不清地嘟囔:“急啥?天塌了有個高的頂著,地陷了有…嗯…你爸我墊著。泡面都坨了,浪費糧食可不好。”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個熟悉的、帶著點戲謔的弧度,“陸地仙人?嘖,丫頭,少看點亂七八糟的網絡小說,容易把腦子看壞。你爸我要有那本事,還用得著在這小縣城賣過期泡面?”
他咽下那口面,舔了舔沾著紅油的嘴角,這才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三個女孩。
“外面?” 他拿起桌上的遙控器,對著角落里那臺積了層灰的老舊電視機按了一下。
滋啦…雪花閃過。
屏幕亮起,是臨江縣本地新聞頻道。畫面切換,不再是平時播報的家長里短,而是臨江縣城區的航拍景象!
畫面中,整個縣城仿佛經歷了一場慘烈的戰爭。許多建筑倒塌,街道上布滿瓦礫和燃燒后的痕跡。但詭異的是,并沒有看到大規模妖獸肆虐的跡象,只有零星穿著黑色作戰服、戴著“空間裂縫管理委員會”臂章的官方人員在廢墟間穿梭、警戒、清理。城市邊緣,那道籠罩天地的幽藍紫色能量穹頂已然消失,露出了被夕陽染紅的、帶著硝煙味的天空。
主持人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激動和官方特有的凝重:
“…在夏國空間裂縫管理委員會最高指揮部、九州鎮守府及各方力量的全力支援下,臨江縣‘73號裂縫失控事件’已得到有效控制!入侵的異界生物大部分被剿滅或驅離,殘余威脅正在清剿中…空間封鎖力場已于今晨解除…救援工作正在有序進行…請廣大市民保持冷靜,配合官方安排…重復,事件已得到控制…”
“看,” 劉劍用叉子指了指電視屏幕,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點評一場不甚精彩的球賽,“天沒塌,地沒陷。有‘個高的’頂著呢。” 他特意在“個高的”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
“那…那些死掉的同學…老師…” 劉書晴的聲音帶著哭腔,小臉發白。
劉劍沉默了一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放下叉子,拿起桌上的煙盒,抽出一根沒點燃的香煙叼在嘴里,聲音低沉了一些:“傷亡…不可避免。這就是裂縫存在的世界。脆弱,又殘酷。”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冰冷的漠然,“但有些人…死得不冤。比如…那個姓周的小崽子。”
周明軒!那個校霸!那個暗潮的走狗!
劉書涵和劉書晴的眼中瞬間燃起憤怒的火焰!
“他…死了?” 劉書涵咬著牙問。
“嗯。” 劉劍輕輕吐出一個字,眼神平靜無波,“試圖趁亂啟動某個連接裂縫深處的小玩意兒,被‘個高的’順手拍成了小餅餅。” 他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拍死了一只蒼蠅,“連帶著他背后那條‘暗潮’的小雜魚,一起。”
他不再談論傷亡,目光重新落在兩個女兒身上,那眼神變得無比深邃。
“至于我是誰?” 劉劍叼著沒點燃的煙,身體在藤椅里陷得更深了,仿佛這個問題讓他有點困擾,“我剛才在‘錨點’里說過了。我是劉劍。你們的父親。開便利店的。賣過期泡面的。這點,永遠不會變。”
“爸!” 劉書涵急了,“那力量!凍結妖獸!凍結時空!彈指間冰封那個灰鷲的核心!那…那是什么?!就算不是仙人…也…”
劉劍看著她,看著女兒眼中那巨大的驚駭、茫然和亟待確認的恐懼。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又似乎在斟酌著透露多少。他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疲憊,仿佛維持某種狀態需要巨大的代價。
終于,他抬起手,極其隨意地、如同驅趕蒼蠅般,朝著收銀臺旁邊那個一直在嗡嗡工作的冰柜,輕輕揮了一下。
沒有凍結時空的浩瀚意志。
沒有改天換地的能量波動。
但就在他揮手的方向,冰柜玻璃門上凝結的那層細密水珠,瞬間發生了詭異的變化!
它們沒有凝固在滴落前的形態。
而是…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精準地操控著!
只見那無數顆飽滿圓潤、即將滴落的水珠,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違反重力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回縮!沿著它們之前滑落的軌跡,一點點地、無聲無息地倒退!最終,重新匯聚到了冰柜頂部冷凝管附近,再次凝結成細密的水霧!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幻覺!卻又清晰無比地發生在三人眼前!
冰柜壓縮機持續工作的嗡鳴聲依舊,但冰柜內部,那些原本因為壓縮機工作而微微晃動的飲料罐,其晃動的幅度和頻率,在那一瞬間,似乎也極其詭異地、被強行調整到了一個微乎其微、近乎靜止的狀態!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強行壓制了分子層面的熱運動!雖然只有短短一瞬,立刻又恢復了正常晃動,但那違背常理的瞬間靜止感,卻無比真實!
這神乎其技的一幕,比絕對凍結更讓劉書涵三人感到頭皮發麻!因為它展示的不是毀滅,而是對物質和能量最細微層面、近乎絕對的掌控力!是舉重若輕的極致!是武神境圓滿、觸摸到規則門檻、卻又被某種界限死死束縛的…巔峰之力!
劉劍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拿起桌上那碗“陳年風味”泡面,又吸溜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嘟囔道:
“力量?”
“嗯…武神境圓滿,半步仙人?大概…就那樣吧。”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背負著萬鈞重擔的疲憊,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感。他抬起手,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額頭有點癢,用拇指的指腹,輕輕擦過自己的眉心。動作快得如同錯覺,但劉書涵卻敏銳地捕捉到,父親眉心處,似乎有一道極其細微、如同冰裂般的蒼藍紋路一閃而逝,隨即又隱沒在皮膚之下,只留下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感。
他看著目瞪口呆的三個女孩,嘴角扯出一個帶著點無奈和深深疲憊的弧度:
“離真正的‘仙’…還差著那么一口氣。”
“這口氣…憋了二十年了,累得很。”
“所以啊…” 他身體在藤椅里陷得更深了,眼神重新變得懶散,仿佛剛才那瞬間的掌控只是曇花一現,巨大的疲憊重新將他包裹,“別指望你爸我整天飛天遁地。摸魚…才是人生的真諦。”
他不再看她們,低下頭,仿佛碗里坨掉的泡面才是此刻唯一值得關注的東西。那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一種被無形枷鎖束縛了太久、幾乎與枷鎖融為一體的沉重疲憊。
武神境圓滿…半步仙人…
憋了二十年的那一口氣…
摸魚才是真諦…
劉書涵怔怔地看著父親那仿佛瞬間被抽空了力氣、只剩下無盡疲憊的側影,看著他那隨意擦過眉心的手指,心中翻涌的滔天巨浪,被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震撼和心酸所取代。
父親…他到底背負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