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朔風城。
寒風卷著雪沫,如同刀子般刮過粗糲的城墻。
這里沒有京城的繁華與壓抑,只有遼闊的荒原、呼嘯的風雪,以及邊關將士粗糲豪邁的氣息。
城主府后院,一處鋪設著厚厚皮毛氈毯、燃著熊熊炭火的暖閣內。
楚汐褪去了繁復的宮裝,只著一身簡潔的靛藍色勁裝,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
歲月并未在她臉上留下過多痕跡,反而洗去了曾經的蒼白與死寂,眉宇間添了幾分北境風霜磨礪出的堅韌與沉靜。
只是那雙眸子,望向窗外風雪時,偶爾掠過一絲深藏的思念與憂色。
“娘親!娘親!你看玥兒堆的雪兔!”一個清脆如銀鈴般的聲音響起。
一個約莫四歲多、裹得像個小雪團似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從院子里跑進來,小臉凍得紅撲撲,眼睛卻亮晶晶的,獻寶似的捧著一個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是兔子形狀的雪團。
正是楚汐的女兒,蕭玥,小名玥兒。
楚汐冰冷的眉眼瞬間融化,蹲下身,用溫熱的手掌包裹住女兒凍得冰涼的小手:“玥兒真棒!不過外面太冷了,小心著涼。”
她仔細拂去女兒發髻和睫毛上的雪沫,動作溫柔。
“不怕不怕!”玥兒笑嘻嘻地,小腦袋蹭著楚汐的手,“玥兒可暖和了!像抱著小火爐!”
她說著,伸出另一只小手,掌心向上。
只見那粉嫩的小手心中央,一個極其微小、幾乎看不見的、由冰藍色細絲勾勒成的蓮花印記,正散發著微不可察的、清涼柔和的氣息。
周圍的寒氣仿佛被這微弱的暖意驅散了一些。
冰蓮胎印!
楚汐心中微動。
女兒繼承了她體內的力量,卻以截然不同的形態顯現——純凈、溫和,帶著安撫與守護的意味,如同冰雪中的暖陽。
這與她當年狂暴的“燼火烙印”完全不同。
“城主!”一個親衛在暖閣外恭敬稟報,“巡邊斥候急報!百里外的‘黑風峽’附近,發現小股狼戎精銳斥候活動的痕跡!他們行蹤詭秘,似乎在……挖掘什么!”
楚汐眼神一凜,溫柔瞬間被銳利取代。
狼戎,北境大患,近年雖被蕭珩的鐵腕和邊軍的浴血擋在關外,卻從未放棄覬覦。
挖掘?
黑風峽地勢險峻,傳說有上古戰場遺跡……他們想找什么?
“傳令!加強黑風峽一帶巡邏!調‘寒鴉’小隊,換上雪地偽裝,潛入偵查,務必摸清對方意圖!注意,不可打草驚蛇!”
楚汐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久居上位者的決斷。
五年邊關歷練,她早已不是困于深宮的金絲雀,而是手握實權、守護一方安寧的朔風城主。
“是!”親衛領命而去。
楚汐抱起還在好奇擺弄雪兔的玥兒,走到窗邊,望向風雪彌漫的南方。
京城……那個男人……還有她從未謀面的兒子……他們,還好嗎?
京城,紫宸宮。
殿內溫暖如春,龍涎香裊裊。
蕭珩端坐于御案之后,批閱著堆積如山的奏章。
他比五年前更顯沉穩,帝王的威儀刻入骨子里,只是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疲憊和偶爾望向御座旁小身影時眼底的深沉憂慮,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御座旁,一張特制的小書案后,坐著一個同樣約莫四歲多的小男孩。
他穿著縮小版的皇子常服,小臉繃得緊緊的,神情專注地臨摹著一幅字帖,筆鋒竟已初具筋骨。
正是楚汐的兒子,蕭燼,小名燼兒。
只是,他握著毛筆的小手,指關節微微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書案上,一張上好的宣紙,在他筆尖掠過時,竟無聲地泛起一絲焦黃的痕跡!
仿佛有無形的熱量正從他體內不受控制地逸散!
“燼兒。”蕭珩放下朱筆,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嚴,“凝神,靜氣。記住父皇教你的心法,控制住它。”
燼兒身體一顫,猛地吸了一口氣,小胸脯起伏著。
他努力地按照蕭珩傳授的、融合了道家清心訣與玄天監鎮壓符文的特殊心法運轉,周身那股無形的燥熱才緩緩平息下去,宣紙上的焦痕也停止了蔓延。
他抬起頭,一雙酷似蕭珩的深邃眼眸看向父親,帶著孩童的委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父皇……兒臣……兒臣是不是又……”
“無妨。”蕭珩起身,走到兒子身邊,寬厚的手掌按在他瘦小的肩膀上,一股溫和醇厚的龍氣(帝王氣運)渡了過去,幫助他平復體內躁動的力量。
“你還小,力量初生,難以掌控是常事。記住,力量本身無錯,錯在失控。你是大晟的皇子,未來的君主,要學會做力量的主人,而非奴隸。”
燼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手卻下意識地抓緊了衣角。
他能感覺到體內那股沉睡的、如同巖漿般熾熱的力量,它偶爾會不受控制地“發脾氣”,帶來灼燒般的痛苦和破壞的欲望。
父皇教他的心法就像一條冰冷的鎖鏈,強行束縛著它,讓它很難受。
他偷偷羨慕過畫師描述的北境風雪,也曾在夢里見過一個模糊的、帶著清涼氣息的藍色小影子……那是妹妹嗎?
娘親……是不是像父皇說的,在很遠的地方守護著他們?
“陛下。”王德順悄無聲息地進來,臉色凝重,“玄天監監正有要事求見,關于……西六宮廢井封印。”
蕭珩眼神驟然一冷。
廢井!
那個被層層符文鎖鏈和斷龍石鎮壓的、埋葬著血傀殘軀和“燼火”余燼的禁忌之地!
“讓他在偏殿候著。”蕭珩沉聲道,低頭對燼兒說,“燼兒,今日功課到此,去御花園走走,看看梅花吧。記住,心靜自然涼。”
燼兒乖巧地行禮告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
蕭珩看著他離去的方向,目光深沉。
燼兒的力量比他預想的更霸道,也更難控制。
玄天監的心法只能壓制,無法疏導。
長此以往……他不敢想。
而廢井……那下面被封印的,不僅是怪物的殘骸,更是先帝遺留的、可能引動燼兒體內力量共鳴的邪源!
玄天監此時來報,絕非吉兆。
北境,黑風峽深處。
狂風在狹窄的峽谷中呼嘯,卷起漫天雪霧,能見度極低。
峭壁上,幾個身著雪地偽裝、幾乎與巖石融為一體的身影,如同壁虎般悄然移動。
正是楚汐派出的“寒鴉”小隊。
隊長陳梟(原“燼”組織成員,后追隨楚汐至北境)打了個手勢,眾人屏息凝神。
下方一處被巨大冰凌和積雪半掩的山壁縫隙內,隱隱傳來古怪的吟唱聲和……鐵器挖掘巖石的沉悶聲響!
陳梟如貍貓般滑下,貼近縫隙向內窺視。
只見一個天然形成的、被人工拓寬的冰窟內,數十名狼戎精銳正揮汗如雨地挖掘著冰層!
冰窟中央,一個身著漆黑羽毛大氅、臉上涂抹著詭異油彩的狼戎大巫祭,正圍繞著幾根插在地上的、刻滿猙獰圖騰的黑色骨杖,跳著癲狂的舞蹈,口中吟誦著晦澀古老的咒語。
隨著他的吟唱和舞蹈,那些圖騰骨杖頂端鑲嵌的暗紅色寶石(與慕容梟佩劍上那顆極為相似!)正散發出微弱的、令人心悸的邪惡紅光!
紅光如同有生命般,絲絲縷縷地滲入冰壁之中。
而被紅光接觸的堅硬冰層,竟如同被腐蝕般,無聲無息地軟化、消融!
挖掘的速度大大加快!
更讓陳梟瞳孔驟縮的是,冰窟深處,隱約可見冰層中封凍著一具巨大無比、形似巨蜥、卻生有扭曲骨翼的……遠古生物遺骸!
骸骨通體漆黑,散發著濃郁的不祥氣息!
狼戎人,竟是在這苦寒之地,尋找并試圖喚醒某種被冰封的上古邪物?!
而那骨杖上的紅寶石力量,竟能腐蝕封印邪物的萬年玄冰?!
“必須立刻稟報城主!”陳梟心中警鈴大作!
狼戎此舉,所圖非小!
這被召喚的邪物一旦蘇醒,結合狼戎鐵騎,整個北境乃至大晟,都將面臨滅頂之災!
就在他準備悄然后退時,那大巫祭癲狂的舞步猛地一頓,血紅的雙眼如同感應到什么,驟然轉向陳梟藏身的縫隙!
“有老鼠!”大巫祭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吼!
手中骨杖猛地指向縫隙!
頂端紅寶石爆發出刺目的血光!
“不好!撤!”陳梟厲喝一聲,身形暴退!
京城,西六宮廢井。
昔日巨大的裂口已被層層疊疊、刻滿金色符文的精鐵鎖鏈和厚重石板覆蓋、鎮壓,周圍更是被劃為禁地,由最精銳的龍影衛日夜看守。
然而此刻,這片死寂之地,卻彌漫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數名值守的龍影衛神情凝重,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腳下的地面,傳來一陣陣極其微弱、卻持續不斷的震動感,如同地底深處有什么東西在……掙扎、撞擊!
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混合著硫磺和血腥的焦糊味,悄然彌散。
“頭兒,封印……好像在動!”一名年輕龍影衛盯著中央一塊微微震顫的符文石板,聲音帶著一絲緊張。
龍影衛小隊長眉頭緊鎖,手按在刀柄上:“穩住!可能是地龍翻身余波!加強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井口五十步內!我去稟報監正大人!”他轉身欲走。
就在這時!
“轟——!!!”
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從地底傳來!
整個地面如同波浪般劇烈起伏!
覆蓋在裂口上的數層符文石板,在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中,猛地向上凸起!
那些刻滿符文的精鐵鎖鏈,瞬間繃緊到極致,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符文光芒瘋狂閃爍,明滅不定!
“吼——!!!”
一聲充滿了無盡怨毒、痛苦與饑餓的、非人的咆哮,穿透了層層封印,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禁地上空!
那聲音……正是當年血傀的咆哮!
它沒死透!
它在沖擊封印!
“結陣!鎮壓!”龍影衛小隊長目眥欲裂,厲聲咆哮!幸存的龍影衛瞬間組成戰陣,內力瘋狂涌入腳下的符文節點,試圖加固封印!
然而,地底傳來的撞擊一次比一次猛烈!
凸起的石板縫隙中,開始滲出粘稠的、散發著惡臭的暗紅色污血!
污血滴落在符文鎖鏈上,竟發出“嗤嗤”的腐蝕聲!
鎖鏈上的金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
“咔嚓!”一聲脆響!
一根最粗的精鐵鎖鏈,竟被硬生生崩斷!斷
口處,污血如同活物般蠕動著!
封印……松動了!
“噗!”一名全力維持陣法的龍影衛首當其沖,被封印反噬的力量震得口噴鮮血,萎頓在地!
“頂住!”小隊長雙目赤紅,拔刀出鞘,刀身灌注內力,狠狠劈向那從裂縫中涌出的污血!
刀光斬落,污血四濺,卻如同跗骨之蛆,竟順著刀身向上蔓延,帶來刺骨的冰寒與邪惡的侵蝕感!
“呃啊!”小隊長手臂瞬間變得烏黑,劇痛鉆心!
地底的撞擊更加狂暴,更多的鎖鏈發出瀕臨斷裂的哀鳴!
整個封印,搖搖欲墜!
“發信號!求援!快!”小隊長發出絕望的嘶吼!
他知道,單憑他們,已經擋不住了!
必須立刻通知陛下!
通知玄天監!
廢井下的怪物……要出來了!
朔風城,城主府。
陳梟渾身浴血,帶著僅存的兩名“寒鴉”隊員,踉蹌沖入府中,將黑風峽所見和狼戎大巫祭的恐怖手段急報楚汐。
“腐蝕玄冰?召喚冰封邪物?”楚汐霍然起身,臉色凝重如冰。
狼戎的野心和手段遠超她的預估!
那上古邪物一旦出世,北境危矣!
她必須立刻調集重兵,封鎖黑風峽,阻止狼戎的陰謀!
“傳令!點烽火!召集各部將領!全軍備戰!”楚汐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凜冽的殺伐之氣。
就在這時,一名負責京城情報的暗衛也匆匆闖入,臉色蒼白:“城主!京城急報!西六宮廢井封印劇烈異動,血傀可能未死,正在沖擊封印!龍影衛損失慘重,求援信號已發出!”
雙重噩耗如同驚雷,在楚汐腦中炸響!
北境狼戎召喚邪物!
京城廢井血傀將出!
兩面受敵!
皆是滅頂之災!
她下意識地撫上小腹,那里早已平坦,卻仿佛還殘留著當年胎印的悸動。燼兒……他在京城!
蕭珩能擋住那怪物嗎?
那怪物……是否會感應到燼兒體內同源的“燼火”之力?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待在楚汐身邊、擺弄著一朵冰雕小花的玥兒,忽然抬起頭,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閃過一絲奇異的冰藍色光芒。
她伸出小手,指向南方京城的方向,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空靈與篤定:
“娘親……哥哥……在害怕……有……大黑影子……要吃他……”
楚汐如遭雷擊!
女兒竟能感應到千里之外兒子的情緒和危機?!
她猛地看向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那座深宮中,兒子可能面臨的恐怖威脅!
血脈相連的悸動,如同無形的絲線,瞬間繃緊!
廢井血傀,狼戎邪物……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聯系?
是否都是被某種更深沉的黑暗力量所引動?
北境烽火已燃,京城危在旦夕。
她是朔風城主,守護北境萬民。
她也是一個母親,守護她的骨肉。
楚汐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所有的猶豫和掙扎都已消失,只剩下磐石般的決斷。
“陳梟!”她聲音冰冷如鐵,“你持我令牌,全權負責黑風峽軍務!務必封鎖峽谷,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狼戎喚醒邪物!若事不可為……炸毀冰窟通道!”
“是!”陳梟凜然領命。
“備馬!最快的馬!”楚汐看向南方,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玥兒,抱緊娘親!我們去……找你哥哥!”
風雪之中,一騎絕塵,如同離弦之箭,沖出朔風城,向著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狐裘獵獵,如同燃燒的白色火焰。
與此同時,紫宸宮中。
蕭珩聽著王德順帶著哭腔的稟報(廢井異動,龍影衛死傷),看著面前玄天監監正絕望的面容,再望向身邊小臉煞白、體內力量因恐懼而隱隱躁動的燼兒,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瘋狂的殺意和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猛地拔出懸掛在御座旁的帝王佩劍——龍淵!
劍身清吟,寒光四射!
“傳朕旨意!玄天監所有修士,即刻布‘九霄引雷大陣’于廢井之上!不惜代價,引天雷誅邪!”
“御林軍,火器營!封鎖西六宮!所有重型火器,給朕對準井口!那怪物敢露頭一寸,就給朕轟回去!”
“王德順!帶燼兒去太廟!開啟祖宗龍氣大陣守護!”
他蹲下身,緊緊抱住渾身顫抖的兒子,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燼兒,不怕!記住父皇的話,你是龍!是真龍天子!任何邪祟,都休想傷你分毫!等父皇……去宰了那怪物!”
說完,他毅然轉身,手持龍淵,大步流星地朝著那傳來恐怖咆哮的禁地方向走去!
玄色龍袍在風中翻卷,如同撲向烈焰的……玄鳥!
薪火已燃,分照南北。
稚子何辜,引動風雷。
雙親浴血,為護新芽。
這亂世之劫,終究要由他們親手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