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生活的苦澀與回憶中的看守所飲食
正胡思亂想間,“咕嚕嚕”,肚子突然發出一陣抗議。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十多個小時沒吃飯,肚子早就餓癟。我尋思著,不是還有餃子嗎?干脆來盤油煎餃吧。不是常說 “餃子就酒,越喝越有” 嘛,可都這時候了,上哪兒買酒去?算了,也別煎了,就這么煮著吃,對付一口吧。
我把餃子找出來,倒了點醬油,開始吃了起來。可剛吃一口,就覺得索然無味,這餃子是什么餡的?怎么一點滋味都沒有?這時我才突然想起,自己現在幾乎失去了嗅覺和味覺,都是那可惡的病毒鬧的。這病毒不僅讓我失去了感知味道的能力,就連膝蓋和腰也疼得要命,仿佛被傳染了一般,全身肌肉都酸痛起來。我就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囫圇吞下了所有餃子,抹了抹嘴,頓覺精神稍微好了一些。之后倒了杯水,坐在床邊發呆。都說 “站著不如倒著,好吃不如餃子”,可我此刻吃這餃子,卻如同嚼蠟,絲毫感受不到其中的美味。
一股濃濃的傷感,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想想自己都五十多歲了,大半輩子已經過去,如今卻落得個孤家寡人,形單影只。想吃口熱乎飯都難,更別說找個人說說話,排解心中的寂寞了。
剛回來的時候,我聯系過不少人,有親屬,有朋友,可最終一個都沒約到。不是說在忙,就是說在外地。這里面,有的人或許真的忙,有的也確實在外地,但絕大多數,分明是有意躲著。我心里清楚,不怪他們任何人。能怪誰呢?怪也只能怪自己不爭氣,過往的那些錯事,就像一道道難以抹去的傷疤,橫亙在我與他人之間,讓曾經的情誼漸漸疏遠。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心潮起伏,難以平靜。猛然間,一個飽嗝涌了上來,差點把我嗆到。此時此刻,不禁又讓我想起那個雪夜的肉香,仿佛又聞到那股腐敗的味道。
我連忙喝了幾口水,壓了壓。杯子剛放下,突然間,我想起了窩窩頭。那窩窩頭的滋味,此刻在我腦海中愈發清晰,比這餃子可好吃多了,簡直堪稱人間美味。我舔了舔嘴唇,情不自禁地哼起一首歌:“手里呀捧著窩窩頭,菜里沒有一滴油…… 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剛唱了幾句,我心中感慨萬千,寫這首歌的人,真是太有才了,對生活的體會太深刻了。如果不是親身體驗過,絕不可能把歌詞寫得如此精準,如此觸動人心。他用的是 “手里捧著窩窩頭”,這里用 “拿” 或 “攥” 都不合適。因為那窩窩頭是用整個玉米粉碎后,連皮帶糠帶面一起和勻,團成一個球。為了防止蒸的時候不熟,中間特意捏出個大洞,形成一個大大的窩,所以才叫窩窩頭。上屜蒸熟后,即便熟透了也沒有粘性,稍微一用力就會捏碎,拿著的時候不小心就會掉渣,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一個 “捧” 字,將生活的艱辛與無奈,刻畫得入木三分……
在看守所的日子里,飲食方面有著一套獨特的 “規矩”,其中 “勒窩窩頭” 這一行為,就是生活鮮明寫照。“勒窩窩頭” 堪稱一門特殊的 “技術”,而掌握這門 “技術” 的,唯有鋪頭。鋪頭的大拇指與小拇指之間,系著一根細細的繩子。每次打完飯分發窩頭時,他右手輕輕拿起窩頭,往左手一放,接著輕輕一拉細繩。瞬間,原本完整的窩頭底部,就被切去了一大圈。
所有窩頭都逃不過他這一手。再看他用來盛放切下窩頭部分的小盆,沒過多久便堆積如山。而其他人,只能滿心無奈,眼巴巴地望著。在這兒,大家連發表意見的膽量都沒有,大氣都不敢出。分到手中的窩頭,還沒等細細咀嚼,胃就開始抗議。胃早已空空如也,迫不及待地催促著吞咽,以至于舌頭還沒來得及品味,窩頭就已經下肚。等手里只剩下窩頭渣,用舌頭一點點舔舐的時候,才驚覺窩頭怎么這么快就沒了。原因很簡單,一來窩頭本就不大,按數量算,一人僅有兩個;按個頭看,完整的窩頭也就拳頭那般大小,中間還是空的,何況還被勒去了一大塊。
這時,舌頭成了最忙碌的器官。人們顧不上窩頭噎人,極力從牙齒縫中摳出殘留的細小玉米粒。那味道,真香啊,仿佛是世間少有的美味。當時就想著,要是能痛痛快快地把窩頭吃個飽,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都愿意。每天心心念念的,就是開飯時刻。
在饑餓的籠罩下,人們沒精力去想別的事,餓得前胸貼后背,坐在那兒,眼睛發綠,身體直打晃,看什么都像面包、窩頭和饅頭。窩窩頭的香氣,混合著看守所特有的霉味,讓人不禁想起小時候家里溫暖的灶臺。
歌詞里唱 “菜里沒有一滴油”,這話真是太貼切了。我第一次進看守所,大概是在 1994 年或者 1995 年,具體年份記不太清了,反正就是那兩年前后。那時候,所謂的 “菜”,其實就是菜湯。整個看守所,用的大白菜數量少得可憐。那些白菜在菜板子上被菜刀隨意砍幾刀,就直接被推進開水鍋里煮。有時候,可能會象征性地加點鹽,有時候則沒有。盛出來的,基本就是白菜水,水底還沉著一些菜根。畢竟菜根長在土里,清洗時難免會有泥土殘留。
偶爾也會喝到大碴粥,端上來的粥稀稀拉拉,一大盆看著不少,可實際上沒多少干貨。鋪頭還會把相對干一些的部分,都撈到自己盆里,即便如此,剩下的粥里,玉米粒也還算不少,要是仔細數起來,也得花上一會兒功夫。
在看守所里,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上面撇,下面撈,哈喇皮子撈當腰。” 意思是說,那些和鋪頭關系親近的人,一方面會撇去菜湯上面那層薄薄的浮油,這浮油被犯人俗稱為 “后老婆油”;另一方面,還會撈取底下相對干一些的食材。而剩下那些與鋪頭不是一伙兒的人,就只能喝中間清湯寡水的部分,也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菜湯。
我一直在想,那時的窩窩頭肯定是農家肥種植出來的。
第三十九章:看守所的過往百態
不管吃的是窩頭還是喝的大碴粥,排便都成了一件極為困難的事。剛進看守所,人容易上火,那種難受勁兒,真可謂 “拉不出屎撒黃尿,望著天棚睡不著覺,耳朵嗡嗡響,滿嘴起大泡”。再加上吃得少,窩頭本身又干燥,菜湯還沒什么油水,腸道自然干燥,很多人幾天都不排便,有的人甚至長達二十一天沒有大便,那種便秘的痛苦,讓大便的氣味都從嘴里冒出來。
相對而言,排便最多也最規律的,當屬鋪頭。鋪頭,在不同地方有不同叫法,有的叫鋪頭,有的叫號長,有的叫班長,還有叫坐班的。總之,他就是號子里的頭兒。鋪頭必須得有威懾力,不然沒人服氣,號子里就會亂了秩序。當然,鋪頭也分好壞,遇到好鋪頭,號子里會相對安寧;要是碰到愛折騰的,其他人可就遭罪了。有句順口溜形象地描述了號子里的人員地位:
“頭鋪坐,二鋪守,三鋪四鋪是打手,五鋪六鋪湊合事兒,其他都是小子輩。”
鋪頭切下來的窩頭,除了自己享用一部分,還會分給手下的弟兄們。那些貼身守護他的、充當打手的,以及和他關系親近的人,也就是所謂的 “四梁八柱”,都能從中分得一杯羹。
在這個階段,被羈押在看守所的人,嚴格意義上還不能被稱為 “犯人”。在法院尚未判處有罪之前,都被稱作 “犯罪嫌疑人”。但號子里的人還是習慣把自己或別人叫做 “犯人”,因為大家心里清楚,能進到這里的,沒幾個最后不被判刑的,早晚都會成為真正的 “犯人”。
有些人家通過關系送東西進來,可這些東西到本人手里的很少,或者只能吃到一點點,大多都被鋪頭他們瓜分了。由此可見,鋪頭在看守所里,就如同土皇帝一般,有人為他捏腿捶背,伺候他的日常。
不過,到了十多年以后,這種情況有了很大改變。一方面,相關管理變得更加嚴格、規范,人們的法律意識也逐漸增強;另一方面,看守所安裝了監控設備,一旦發現違規行為,就會受到處罰,所以,以往那些不良現象也就漸漸消失了。
鋪頭的權威在當時不容侵犯,尤其是那個年代的鋪頭,很多都是在社會上混過的。他們也不是對所有人都肆意欺負、隨意打罵。要是看你是個老實人,剛進來時嚇得戰戰兢兢,知道你對他們構不成威脅,稍微 “表示” 一下也就算了。但要是看到你眼神凌厲、渾身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特別是那些因打架斗毆等原因進來的,苦頭肯定比別人吃得多。因為這種人如果不制服,號子里就難以安穩,所以必須對他們進行打壓。畢竟,即便你再厲害,也架不住人多,正所謂 “雙拳難敵四手”。
但有一種人,是絕不會挨一個指頭的,那就是同樣在社會上混過、懂得行話切口,且鋪頭也熟悉這一套的人。我曾見過一位大哥,四十多歲,身材魁梧壯碩。在我第一次進看守所沒幾天的一個傍晚,他走進了號子。進門后,他先是拱手行禮,然后看著鋪頭說道:
“西北玄天一片云,烏鴉落在鳳凰群,有心上前三叩首,不知哪位是君,哪位是臣。”
說出這幾句江湖切口,意思是來拜碼頭,詢問誰是老大。鋪頭一聽,便明白這是同行,立馬笑臉相迎,給予特殊對待。這些江湖切口,也就是黑話,只在特定的江湖人士內部使用。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到了 90 年代末,這些江湖切口在看守所里基本消失,如今,只能在一些老犯人的回憶里,還能找到些許痕跡。
監獄這地方,有拜碼頭的,自然也有踢場子挑事的。聽老犯兒講,他曾親身經歷過一回。那時號子里來了個新人,這人長相普通,身材既不魁梧壯碩,臉上也沒有那種讓人望而生畏的兇相,據說是因搶劫入獄的。也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說法,說要是會用江湖切口,進了這兒就能免遭揍打;要是敢用明點,甚至能在號子里當鋪頭立威。結果這人一進來,張嘴就是一句:“西北玄天一片云,鳳凰落在烏鴉群,管你誰是君來誰是臣。”
號子里有懂行的,一聽就知道這是來挑釁鬧事的,趕忙偷著跟鋪頭報告。鋪頭一聽,火冒三丈,怒喝道:“就他單槍匹馬的,還敢來這兒撒野,這不是純粹找死嘛!” 說罷,嘴一努,手一揮,眾人一擁而上,差點沒把那小子給弄殘廢了。所以啊,在那里頭,千萬別裝社會大哥,不然很容易把自己給搭進去,落得個凄慘下場。
不管是誰,也無論犯了何種罪行,第一次踏入監所時,都會感到茫然無措。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經歷得越多,也就逐漸摸清了其中的門道,也真正見識到了什么是弱肉強食的殘酷現實。
時至今日,監獄里還流傳著兩段順口溜,它們幾乎是每個初入監獄者的真實寫照:
第一段:
一進大門莫名其妙,
二次提審心驚肉跳,
一日三餐不見小灶,
四季不知日子難熬,
五湖四海全來報到,
六親不認全都邊靠,
七情六欲全部戒掉,
八條監規條條是道,
酒肉朋友一個未到,
實在不行老實改造。
第二段:
一進監獄都懵逼,
二話沒有全統一,
三點一線一頓捋,
四面八方來聚集,
捂住嘴巴干成驢,
六親好友更別提,
妻兒老小久別離,
扒開眼睛縫紉機。
酒肉朋友情歸西,
實屬無奈落湯雞。
想到這兒,我起身去廁所解了個手,回來后脫掉衣服,也沒關燈,便蓋著被子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發愣。此刻,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了第一次進號子時那驚心動魄的場景。
每當想起這些,都讓我陷入難言的羞愧與痛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