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去世后,穆淮的性格變得很內向。
說什么也不肯再回到幼兒園,我心疼他,就讓他呆在家里。
時光匆匆,兜兜轉轉,就到了他上小學的年紀。
那天,我媽她臨時有事,是我一個人送他去報到。
學校精心布置了橫幅,五顏六色地寫著“歡迎新同學”,幾個外向的小朋友已經三五成群地玩在了一起,教室里比濺開的油鍋還熱鬧。
只有穆淮像是被雨淋濕的小狗一樣,一言不發地躲在我身后。
“哥……“他抓著我的衣角,玻璃珠似的瞳孔向上,哀哀地看著我:“我想回家。”
我喉嚨干澀,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
“水水!”一個小女孩跑了過來,眼睛閃閃光,像個小太陽,嘴角蕩漾著笑容,高馬尾跟著晃了晃:“好久不見!”
“哎?”我笑道:“小雨!”
小雨抬起頭看我,立刻笑出倆酒窩:“余生哥哥!”指著我身后的穆淮說:“他后來怎么不去幼兒園了?那天我在校門口等他好久呢!”
我想了想,蹲下來笑著問道:“小雨這么惦記水水哥哥呢?”
“哈?”小雨嘴角扯平,兩個小小的酒窩跟著折起,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鼓著嘴急道:“我才不惦記他!”然后她轉過頭,對我身后的穆淮說:“聽見沒有,我才不惦記你!”
穆淮往我身后縮了縮,小聲說:“咱們什么時候回家?”
小雨晶亮的瞳孔蕩了起來,看看我又看看他,叉腰問道:“你為什么要回家去?你在家里上學嗎?”
穆淮抓著我的手緊了緊,含糊地嗯了一聲。
小雨窮追不舍地問:“那你漢語拼音學到什么地步了?”
穆淮眨眨眼問:“漢語拼音是什么?”
“哈?”小雨的眉毛皺起來:“那你學什么了?你是文盲嗎?”
這小丫頭在哪學的詞語?
穆淮道:“文盲是什么?”
“文盲就是不會漢語拼音的人。”
“那我就是文盲,我只要哥哥在就行了。”
我聽了,像是巧克力在心中化開,又甜又暖,眼角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
但是,這塊巧克力的重量讓隱隱發慌,我知道,這學得上。
“各位家長。”一個冷淡嚴厲的聲音響起。
我一抬頭,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的女人走進來,眼神肅然,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場。
她就往前面一站,一言不發,教室里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我知道這是老師來了。
老師開口說:“我們準備上課了?!?/p>
這聲音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我心中再多的牽掛和不舍,也得狠下心來離開。
我覺得穆淮變得十分不安,用頭緊緊地蹭著我,像是一只被雨澆透后瑟瑟發抖的小貓。
他感應到什么:“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咬咬牙,總該邁出第一步,我蹲下身子說:“你想不想吃餅干?”
他抓著我,黑色的瞳孔遲疑地蕩了蕩,微微點點頭。
“你在這里等我,我去給你買?!?/p>
他抬頭道:“我跟你一起去。”
這時候,想起女老師的聲音,帶著嚴厲:“那是穆淮的哥哥嗎?我們要上課了?!?/p>
我忙抬起眼,給女老師賠笑,朝她說:“馬上?!?/p>
我低下頭,降低音量用氣聲說:“聽見沒有?馬上要上課了,現在你出去該被老師批評了。”
他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的光微微閃動,又暗了下去。
“我馬上回來?!?/p>
他抿抿嘴,低著頭,烏黑柔軟的發旋沖著我。
微風卷進來,發絲像呼吸一樣起起伏伏。
我聽見一個悶悶的聲音:“好吧?!?/p>
我松了口氣,一狠心起身離開,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
我走到教室后門,踮起腳尖,透過后門的玻璃張望。
看見穆淮小小的身影獨自坐在教室的椅子上,兩只腳很不安地絞在一起,顯得黯然孤單。
教室里的窗簾起起伏伏,陽光搖搖晃晃地落在他烏黑的后腦勺上。
“哎,麻煩讓一讓,讓我也看看。”
一個高大的男人湊上來,我一個踉蹌,被擠到一邊去,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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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學校,搭上公交車,看著學校的校門越來越遠。
我滿心的牽掛像野草一樣瘋長。
我這樣不辭而別,他會不會生我氣?他會不會一等我,直到放學?會不會在課上哭?
到時候怎么補償他呢?
給他買一包餅干吃?
帶他去趟游樂場?
這時候,電話鈴響起,打亂我紛亂的思緒。
我一看,竟然是我媽。
她的聲音在我耳邊炸起:“喂?余生?你怎么干的事兒?怎么這么不靠譜?”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怎么了?”
“王老師給我電話說穆淮丟了。“
我霍然站起:“什么?”
“他說自己上廁所,然后就不見了,到現在都沒回來,現在全班都在找他。”
心臟倏地加速:“知道了,我這就過去?!?/p>
心慌地像被風吹動的落葉,止不住地發抖。
我疾步走到司機面前:“師傅,我要下車?!?/p>
司機師傅目視前方,淡淡道:“不行?!?/p>
我喉嚨干澀,大腦空白一秒:“我有急事?!?/p>
他瞥了我一眼說:“那也不行,你出事了我得負責。”
我急道:“我不會有危險的?!?/p>
“那也不行。”
如一把鐮刀在當頭砸下,我的世界一片空白,只能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我深深地呼吸了幾下,強迫自己冷靜,讓理智緩緩回籠。
“師傅,我弟弟走丟了,您放我下去一下。我給您寫個保證書,我要是過馬路出事了,我不追究您的責任?!?/p>
司機師傅目視前方,眉毛緩緩皺起,問道:“你弟弟在哪走丟的?”
“陽光小學?!?/p>
他一打方向盤,說:“我繞個路,把你送到那兒?!?/p>
心臟砰地落回地面,眼眶發熱:“謝謝您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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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謝謝您啊?!蔽易呦鹿卉?。
陽光小學前空無一人,風吹過灌木叢,沙沙作響,空蕩蕩的一片,我心跳得厲害。
我走到傳達室緊閉的窗戶面前,敲了敲:“您好,有人嗎?”
窗戶里,有一個睡眼惺忪的人走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給我打開窗戶,沒好氣兒的說:“你遲到了?還不穿校服?哪個班的?”
我心中亂成一團:“我是家長,有沒有看到一個穿著藍馬甲的六歲小男孩出來?”
他笑了:“你?家長?”他往后一靠,漫不經心地說:“我們這兒都不給小孩開門的。”
“是這樣,老師給我打電話說我弟弟在學校里走丟了,您給我開個門,我進去看看。”
他輕蔑地笑了笑:“小孩,你再編,不就是遲到了嘛,用得著編這么復雜的故事騙我嘛?”
我狠狠一咬牙,恨不得當場長高十厘米。
只看他拿出一個記分冊:“你哪個班的,不穿校服又遲到,給你們班扣分?!?/p>
我抿抿嘴,隨口編道:“六年級三班。”
他說:“這就對嘛?!彼麚u搖頭,拿著記分冊漫不經心地說:“小孩,你們那小伎倆,我都看透啦!”
我心里真是服了氣了,閘門緩緩開啟,我忙蹭進去。
這時候我聽見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哥?”
我猛地一頓,回過身。
穆淮攥著衣角,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水洗過一樣,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滿心的擔憂一下子化成火氣,語氣染上三分怒氣:“你去哪了?知不知道所有人到處找你!”
傳達室的老人看著我,愕然道:“你,你.......”
穆淮眼睛輕輕垂下,睫毛顫了顫,摩挲著衣角,小心翼翼地看我,開口說:“知道。”
藍色校服被揉得皺皺巴巴,空氣冰涼。
我深吸一口氣,反應過來,這小子太聰明,不僅聰明,還有膽識。
跟阿青一個德行。
他走過來,拽著我的衣角,囁嚅道:“哥,我錯了,你打我一頓吧。”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我心里跟明鏡兒似的,知道他是故意裝可憐。
我咬了咬牙,拽住他:“你跟我回學校?!?/p>
他被我拽著向前走,后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我想回家?!?/p>
像是個細針在我心臟最軟的地方戳了戳,我咽了一口口水,做出置若罔聞的樣子,冷冷道:“不行?!?/p>
手背上砸下一滴水,在我皮膚上擴散開,涼涼的,一個破碎的哭聲鉆進我的耳朵。
“哥,我想媽媽了......”
我愣住了,狠狠一頓。
想起阿青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好不容易搭起的嚴厲和原則轟然崩塌,內心閃過很多念頭,心想:文盲就文盲吧,大不了我照顧他一輩子。
我立在原地,微風鉆進我的脖頸,像是毛茸茸的小動物在蹭我。
“哥?”
我嘆了口氣,俯身蹲下,“真想媽媽了?”
他眼里含著淚珠,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吧?!蔽易ё∷氖郑骸拔覀兓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