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穆淮就自己背著書包上學,不哭也不鬧的。
看著他一個人背著書包,頭也不回地走向教學樓,我懸著的心可算放下來。
這么過了幾天,他上學甚至能自己坐公交車去了。
我覺得這場上學風波總算過去了。
直到有一天,我下課回來,看見他一個人有點黯然地坐在凳子上。
他之前都會跑下來歡迎我回家。
今天跟個在雨中淋濕的小貓一樣,獨自縮在書桌旁。
我覺得不對勁,走到他身邊,問道:“水水?”
他一抬頭,靈動的眼睛里淚光閃閃,眼尾洇出淡淡的紅,水墨畫似的,惹人憐惜。
他癟了癟嘴,沒說話。
我問道:“出什么事了?跟哥說。”
他捏著衣角,囁嚅道:“我說了,你不會生氣吧?”
我心里發(fā)沉,過了幾個不好的念頭。
“不生氣。”
微風卷起窗簾,送來細細的冷風。
“你不會打我吧?”
我愣了愣:“怎么會。”
他翻身下桌,從包里拿出兩張紙,遞給我。
我滿心擔憂地接過來,心想這小崽不會又干了什么事,被學校開除了吧。
我翻開紙面,定睛一看。
是一張語文卷子,最上面的寫著大大的68分,相當刺眼,上面盡是紅筆畫的大叉子。
我扯出一個笑容,說道:“就因為這件事嚇成這樣?這不是及格了嗎?”
穆淮一言難盡地看了我一眼,捏著手指說道:“有兩張卷子。”
我掀開一看,眼角跳了跳。
底下是張英語卷子,紅筆力透紙背地寫著一個32分,旁邊還有一行批注,龍飛鳳舞地寫著:“來我辦公室來!”
我抿了抿嘴,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打趣道:“沒事兒,加起來不就一百分了嗎。”
他捏著自己的衣角,小聲說:“老師讓家長簽字,我不敢告訴媽,她不會打我吧?”
我想了想說:“應(yīng)該不會,她從來不會因為成績揍人,頂多嘮叨你幾句。”旋即搖搖頭說:“算了,還是我給你簽吧。”
他松了口氣,重重點點頭說:“哥,你對我真好。”
我曲起手指,彈了一下他的腦袋頂,笑道:“下次考試可得進步啊。”
他三根手指沖天,拍拍胸脯道:“保證!”
他考這個分數(shù),倒是情有可原。
畢竟開學后的幾個星期都沒上課。
我隱隱擔心他跟不上課,自己對學習產(chǎn)生抵觸情緒。
后來發(fā)現(xiàn),我想多了。
這小子雖然動不動就哭鼻子,但骨子里有股狠勁兒。
認定一件事,無論如何也要做到。
他剛開始搞不懂那英語課文,他就翻字典,一個個單詞查。
課本都被他的筆記劃爛了。
老師要求熟讀的課文,他就要求自己背下來。
他之前沒學過英語,剛開始磕磕絆絆背不下來,他就哭著吚吚嗚嗚地背,直到背熟為止。
很快到了學期末,小學要召開家長會。
我媽作為一個十足的工作狂,表示這種吃力不討好,還對自己的個人發(fā)展沒有絲毫幫助的事情,她懶得去。
好嘛,意思是又甩給我了。
那天是個周五,我放了學。
坐公交車到小學,門口早已被家長圍住了。
我身材單薄,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穿梭,很快找到穆淮的教室。
遠遠地就聽到一聲清脆的聲音:“哥!”
一個小人從遠處跑過來,張著手臂,跑到我跟前,猛地一躍,扎進我懷里,樹懶似的用腿環(huán)著我的腰,頭不停地往我懷里蹭。
我笑著托著他的大腿。
“你怎么來啦!”
“我來參加你的家長會。”
他抬起頭,張望道:“媽呢?”
“她不來了。”
他頭埋在我的脖頸間,悶聲說:“噢。”
我一俯身把他放下來,問道:“家長會是不是要開始了?”
他笑起來:“哥,那我在滑梯那等你!”
我拍了拍他的頭,笑道:“玩去吧。”
班主任是我之前見過的王老師。
舉手投足間有股肅然之氣。
她站在講臺上,講了班級里活動和學習內(nèi)容,還有期中考試的成績。
我一看PPT上的期中考試的英語成績分布,心中冰冰涼。
“一百分的十個人,九十分以上的二十人,八十分以上的三人,八十分以下的一人。”
我想到穆淮那三十多的分數(shù),和八十分都差得遠,我心中嘆了口氣,沒想到穆淮那小子和別的小朋友差距這么大。
期末考試的成績分布如下:一百分的五人,九十分以上的十五人,八十分以上的十人,七十分以上的三人,七十分以下的一人。
我扶扶額,感覺王老師在有意無意地看我,看來穆淮那小子又是拖后腿的那一個人,我有點難為情地低下頭。
“下面請成績優(yōu)異的同學家長,來分享教育經(jīng)驗。”
王老師她笑了笑,說道:“王佳玉同學在期中期末考試總分是全班第一名,有請她的媽媽來說一下怎么培養(yǎng)這么優(yōu)秀的孩子。”
我直起身,支起耳朵洗耳恭聽,想吸取點兒教育經(jīng),把穆淮那小子的成績弄得好看點兒。
我聽了半天,有點失望,她說是分享經(jīng)驗,實際上在明里暗里吹捧老師,以及拐彎抹角地夸自己的小孩。
還有幾個家長上來,都是一個樣兒。
我上了一天的課,本來就累,手撐著腦袋,開始犯困了起來。
恍恍惚惚中,我聽見王老師說:“有一個小朋友,是我們班進步最大的,從班級最后沖到班級第一,是全年級最大的黑馬,在期末考試是唯一一個三百分的小朋友!”
我迷迷糊糊地想:“誰啊?真厲害。”
“下面有請,穆淮同學的家長。”
我手肘一滑,滿頭的瞌睡倏地散了,腦子差點兒撞到桌子上。
我胸口像是有一團煙花,五顏六色地把我炸得七竅生煙。
先是一陣狂喜,本以為穆淮這小子的專業(yè)是撒嬌耍賴皮,想不到在學習上還挺有建樹!
接著心里又奔騰過一陣草泥馬,重重地踏著地板踩著灰塵揚長而去——我還得發(fā)言!
這么大的事兒,我媽都沒跟我說一聲兒,真他娘的不靠譜!
空氣安靜得能聽見我的心跳聲。
“哎,你是穆淮的哥哥吧?大家都等你呢!”
我心臟狂跳,訕訕地笑了一下:“老師,其實是家里是我媽在管他,但她今天有事兒沒來。”
王老師對我笑著說:“你來說說你媽是怎么教育的,來,和大家分享一下嘛!”
一個家長起哄道:“是呀,我們都想知道!”
“別害羞嘛!”
“對呀,我們大家都想知道!”
我坐在教室后排,坐在前面的男男女女統(tǒng)統(tǒng)回過頭來,目光從四面八方射在我身上。
我的臉都要跟著燒起來。
我去,逼上梁山啊。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蹭到講臺前,看著臺下一張張人臉,期待的,嚴肅的,認真的,目光如有實質(zhì),釘在我的臉上,我咽了咽口水。
我深吸了一口氣,在慌張的心跳中開了口。
聽見自己堪稱沉穩(wěn)的聲音:“穆淮能取得這樣的成績,是出乎我的意料的。首先,我得感謝王老師。”我轉(zhuǎn)過頭,沖著王老師笑了笑,她也回以笑意,點點頭。“對穆淮的悉心教導。”
我舔了舔嘴唇,腦子里瘋狂思考下文怎么說,我老媽有個屁的教育經(jīng)驗,天天不在家,只會當甩手掌柜。
我平常轉(zhuǎn)的不快的腦子,在危機時刻被壓榨到了極致,我壓壓舌尖,把下文端了出來:“其實,最好的教育,就是不教育。”
臺下的表情統(tǒng)統(tǒng)變得錯愕,浮起窸窸窣窣的質(zhì)疑聲。
我環(huán)視一周,覺得留白到位,繼續(xù)道:“在最開始,穆淮最開始考不及格的時候,我覺得沒什么,因為這說明不了什么。到處都有數(shù)字,體重是數(shù)字,身高是數(shù)字,憑什么卷子上的數(shù)字就這么重要呢?憑什么這串數(shù)字就能把人劃分成三六九等呢?那些沒有得到三百的同學家長,就沒資格站在這里了嗎?”
我頓了頓,空氣凝重,涼風在我臉上輕輕地吹。
“不是的。哪怕穆淮次次都考倒數(shù)第一,我也會相信,未來他在某一個別的領(lǐng)域,會閃閃發(fā)光。每一個人都有所熱愛,都有一個能點燃他生命之火的東西。要尋找到這個東西,靠的是所謂的“教育”嗎?不是,他必須要自己踏上這份求索之路,靠他自己來尋找到答案,我頂多是他同行的伙伴罷了。”
我心跳緩緩歸于平靜,沉入自己的世界,把自己的想法都說了出來:“盡管我比我弟弟大好幾歲,但是我沒有擺出過高高在上的教育者姿態(tài)。我相信一棵種子,只要有足夠的愛滋養(yǎng),自然會長成蒼天大樹的模樣。”
我抬起頭:“我想讓大家思考的是,我只是一個中學生,能被邀請到這里大談教育,這難道不是一件荒謬的事情嗎?當教育和分數(shù)畫等號的時候,一個生命,他的激情,智慧,勇氣都要被一個輕飄飄的分數(shù)全盤否定或肯定,再排出一個你前我后出來,這難道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嗎?”
話音落下,臺下面凝重的表情中帶著錯愕。
我心里咯噔一下,壞了,說多了。
我臉上立刻附上一層紅暈,這樣說顯得我有些憤世嫉俗,又有些矯情。
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覺得別人怎么想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管得倒挺寬。
我清了清嗓子,紅著臉找補了幾句:“當然,我不是說這個分數(shù)不重要,但它終究只是一個工具而已。比起厚重的生命,它顯得一文不值。”
我抿抿嘴,說道:“我就想說這么多。”
我只身走下講臺,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密度大到我呼吸困難。
我肩膀縮了縮,走到課桌前,蜷了進去。
都別注意到我。
丟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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