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粘稠,仿佛天地都在為這場無聲的葬禮慟哭。空氣里彌漫著腐土、血腥和絕望的氣息,濃得化不開。這不是尋常的雨,是沖刷罪孽的鞭子,抽打在京城西郊的亂葬崗上。
一具尚帶余溫的女尸被粗暴地丟棄在尸堆邊緣,華貴的錦緞沾滿污泥,脖頸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雨水沖刷下,血水蜿蜒如蛇。她曾是靖國公府不受寵的庶女——慕容嫣,此刻,卻成了這污穢之地最新的注腳。
不遠處,一棵虬結扭曲的老槐樹下,一個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靜靜佇立。蓑衣斗笠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雨水順著蓑衣邊緣滴落,在她腳邊砸出小小的水洼。
她是楚汐。
斗笠下,那雙眼睛,比這寒雨更冷,比這亂葬崗更深。她看著那具與自己有三分相似的尸體,看著幾個靖國公府派來的、面無表情處理“意外”的仆役匆匆離去,消失在雨幕中。沒有憐憫,只有一種冰冷的、塵埃落定的確認。
“確認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如同砂紙摩擦。是“燼”組織派來協助她的成員,代號“影七”。
“嗯。”楚汐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一塊沉入深潭的石頭。她抬手,緩緩摘下斗笠。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發,貼在蒼白卻線條分明的臉頰上。她的眼神,銳利如淬火的刀鋒,穿透雨簾,牢牢鎖在“慕容嫣”的尸體上。
“從今日起,”她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帶著刻骨的寒意與決絕,“世上再無楚汐。我是……慕容嫣。”
回到臨時藏身的破敗院落,楚汐褪下濕透的蓑衣。屋內只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光線昏黃搖曳,將她單薄卻挺直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她從懷中貼身的口袋里,極其珍重地取出一物。那是一支玉簪,質地并非頂級,樣式也古樸簡單。只是簪身靠近頂端的位置,沁著一抹暗紅,深沉得如同凝固的舊血,無論怎么擦拭,都無法褪去——那是她母親的血,是楚家滿門冤魂的烙印。
血簪。
指尖撫過那抹暗紅,冰冷刺骨。十年前那個血色彌漫的夜晚再次在眼前翻涌:震天的喊殺聲、親人的慘叫、母親將她塞入密道時絕望而滾燙的淚,以及最后映入眼簾的、那支從母親發間滑落、沾滿血污的玉簪……
恨意如同毒藤,瞬間纏繞心臟,勒得她幾乎窒息。呼吸變得粗重,握著血簪的手微微顫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汐兒,活下去……不是為恨,是為……光……”母親氣若游絲的最后叮囑,此刻卻像一道微弱卻執拗的光,刺破了仇恨的濃霧。
活下去?為光?
楚汐閉上眼,將翻涌的悲慟與嗜血的殺意狠狠壓下。再睜開時,眸中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靜。她對著搖曳的燈火,對著那支血簪,一字一句,聲音低啞卻清晰:
“爹,娘,兄長……楚家冤魂在上。此身此名,皆為利刃。不屠盡仇讎,不掀翻這污濁朝堂,楚汐……慕容嫣,誓不為人!”
她將血簪重新貼身藏好,冰冷的玉石緊貼著心口,如同一個永不冷卻的誓言。然后,她拿起桌上另一支嶄新的、符合“慕容嫣”身份的普通銅簪,對著模糊的銅鏡,開始一絲不茍地梳理濕發,盤起一個溫婉的閨閣發髻。
鏡中的女子,眉目低垂,溫順嫻靜,與方才那個立于尸山血雨中、眼神如刀的復仇者判若兩人。
次日清晨,雨歇,天空卻依舊陰沉。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停在靖國公府角門外。
楚汐,不,現在是慕容嫣了。她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衣裙,布料尚可,式樣卻透著刻意的小家子氣,符合一個不受寵庶女的處境。她低著頭,由國公府一個面無表情的老嬤嬤引著,穿過重重回廊。國公府邸的奢華與威壓無處不在,雕梁畫棟,護衛森嚴,每一塊磚石都仿佛浸透著權力與血腥。她目不斜視,姿態恭謹,袖中的手卻悄然握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終于,她被帶到了書房外。老嬤嬤無聲地退下。
書房內,檀香裊裊。一個身著深紫色錦袍、身形魁梧的老者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正欣賞著墻上懸掛的一幅猛虎下山圖。他便是權傾朝野的靖國公——慕容梟。
僅僅是一個背影,便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楚汐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血液流速在加快,那是恨意本能的咆哮,又被她強行鎮壓。她深吸一口氣,邁入書房,在距離書案數步之遙處停下,盈盈下拜,聲音是刻意調整過的柔弱與恭敬:
“女兒嫣兒,拜見父親大人。”
慕容梟緩緩轉過身。他的面容保養得宜,不見多少老態,只是那雙眼睛,渾濁卻銳利如鷹隼,帶著審視一切的冰冷和算計,毫不掩飾地落在楚汐身上,仿佛要將她里外看透。
楚汐保持著行禮的姿勢,頭垂得更低,露出脆弱的后頸。她能感覺到那目光像冰冷的刀鋒刮過皮膚。
“起來吧。”慕容梟的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喜怒。
楚汐依言起身,依舊垂著眼瞼,雙手規規矩矩交疊在身前,一副怯懦溫順的模樣。
“抬起頭來,讓為父看看。”
楚汐緩緩抬頭,目光卻只敢落在慕容梟胸前錦袍的云紋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敬畏和孺慕。她的眼神清澈,帶著一絲未經世事的懵懂,完美復刻了資料中對那個懦弱庶女的描述。
慕容梟盯著她的臉,看了許久。書房里靜得可怕,只有香爐里檀香燃燒的細微噼啪聲。時間仿佛凝固。楚汐的心跳如擂鼓,面上卻不敢泄露分毫。
“嗯,”終于,慕容梟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鼻音,“模樣倒還周正。宮里不比府里,規矩大過天。你此去,是代表我靖國公府的臉面,更要替為父分憂。”
“女兒謹記父親教誨。”楚汐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緊張和順從,“定當盡心竭力,不敢有負父親期望。”
“很好。”慕容梟踱步到她面前,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檀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他伸出保養得宜、卻骨節粗大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楚汐的肩膀上。
那一瞬間,楚汐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仿佛被毒蛇纏上。她幾乎要控制不住本能的反擊。幸而,慕容梟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力道不輕不重。
“記住你是誰的女兒,”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和深意,“該聽的聽,該看的看,該說的……要想想清楚再說。宮里那位陛下,年輕氣盛,心思難測,你要懂得……討他歡心。”
“是,父親。”楚汐的聲音依舊溫順,指甲卻更深地掐進了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提醒著她此刻的身份和使命。
“去吧,明日自有宮中嬤嬤來接你入宮。好好準備。”慕容梟揮了揮手,仿佛打發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
楚汐再次深深行禮,恭敬地退出了書房。直到走出很遠,拐過一個回廊,確認四周無人,她才靠在一根冰冷的廊柱上,急促地喘息。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一片。
剛才慕容梟拍她肩膀時,她清晰地看到他腰間懸掛的佩劍——劍柄上鑲嵌著一顆碩大的、不祥的紅寶石。那是十年前,他帶兵闖入楚府時佩戴的劍!那抹血色,瞬間與記憶中滅門之夜的猩紅重疊。
恨意如同巖漿,在冰冷的偽裝下沸騰翻滾。她猛地抬手,摸向發髻間那支普通的銅簪,指尖冰涼。
次日,天光微熹。一輛裝飾著皇家徽記的宮車,在數名內侍宮女的簇擁下,停在了靖國公府正門前。
楚汐——慕容嫣,穿著一身嶄新的、符合選秀身份的淺粉色宮裝,顏色嬌嫩,卻依舊掩不住那份刻意的低調。她由兩個國公府派來的“心腹”侍女“攙扶”著,蓮步輕移,走向宮車。身后,是靖國公府巍峨卻冰冷的門楣,以及慕容梟隱在門內陰影中、看不清神情的臉。
踏上宮車踏板的那一刻,楚汐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微微側首,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那扇象征著滔天權勢與血海深仇的朱漆大門。那一眼,極快,快得如同錯覺,眸底深處是冰封的寒潭,一絲漣漪也無。
然后,她垂眸,溫順地彎腰,鉆進了宮車。
車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世界。車輪轆轆,碾過平整的宮道,駛向那座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也埋葬了無數紅顏枯骨的巨大牢籠——大晟皇宮。
車內光線昏暗,熏香的氣息甜膩得令人窒息。楚汐端坐著,脊背挺直如松。她攤開手掌,掌心赫然是四道深陷的月牙形血痕,是昨日在書房硬生生掐出來的。
她緩緩閉上眼,將翻騰的恨意、初次面對慕容梟的驚悸、以及即將踏入未知深淵的警醒,盡數壓回心底最深處。再睜眼時,已是慕容嫣那溫婉如水、帶著一絲羞怯和憧憬的眼神。她甚至對著車內模糊的銅鏡,輕輕彎了彎唇角,練習著一個“即將面見天顏”的少女該有的、恰到好處的緊張與期待。
宮車,駛過一道又一道厚重的宮門。每過一道門,光線似乎就暗沉一分,空氣也凝滯一分。最后一道朱紅巨門在身后轟然關閉,沉重的聲響如同命運的落鎖。
大晟皇宮,到了。
宮車并未直接駛向后宮,而是停在了御花園附近一處專供待選秀女暫歇的宮苑——儲秀苑。楚汐被宮女引著,穿過花木扶疏的小徑。正值暮春,園中奇花異草爭奇斗艷,蝶舞鶯啼,一派繁盛景象。然而這精心雕琢的美麗,在楚汐眼中,卻透著一股虛假的、令人窒息的甜膩。
她低眉順眼,規行矩步,默默記下沿途的路線和守衛分布。
行至一處臨水的回廊轉角,前方引路的宮女忽然停下,恭敬地退到一旁,深深福禮:“陛下。”
楚汐心頭猛地一跳!立刻跟著垂首屈膝,姿態恭謹無比,眼角的余光卻敏銳地捕捉到前方。
只見不遠處的九曲石橋上,一個身著明黃常服的年輕男子正憑欄而立,似乎在看池中的錦鯉。他身姿挺拔如青松,側臉輪廓清晰俊朗,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疏離感。正是大晟王朝的年輕帝王——蕭珩。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這邊,只隨意地揮了揮手。引路的宮女會意,示意楚汐繼續前行。
楚汐屏息凝神,保持著最標準的儀態,從橋下快步走過。距離如此之近,她能感受到一道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她的背影,帶著一種慣常的、審視物品般的淡漠。那目光并不銳利,卻讓她脊背瞬間繃緊,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纏繞。
就在即將走出那目光范圍時,一陣微風拂過,帶來池水的濕氣和……一絲極淡的、屬于她身上的氣味——不是脂粉香,而是昨日在破敗院落沾染的陳舊木料氣息,以及貼身攜帶的、用于處理小傷口的藥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亂葬崗的、難以言喻的陰冷土腥氣!
橋上,蕭珩原本慵懶的目光忽地一頓。他微微側首,視線再次落在那抹即將消失在花叢后的粉色纖細身影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枚溫潤的龍紋玉佩。
“那是誰?”他開口,聲音清朗,聽不出情緒。
旁邊侍立的大太監王德順立刻躬身回稟:“回陛下,是靖國公府新送入宮的庶女,慕容氏,單名一個嫣字。”
“慕容嫣……”蕭珩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指尖在玉佩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眼神深邃了幾分,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探究。“味道……倒是特別。” 他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楚汐并不知道橋上的小小插曲。她被安置在儲秀苑一間清雅的廂房內。房間不大,但陳設精致。待引路的宮女退下,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她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身體晃了晃,扶住了桌沿。
冷汗,再次浸濕了內衫。
剛才那短暫的“偶遇”,帝王無形中散發的威壓,以及那似乎能穿透表象的目光,讓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這個年輕的皇帝,絕非慕容梟口中“年輕氣盛、心思難測”那么簡單。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警惕地觀察著外面的動靜。暮色四合,宮燈次第亮起,將這座巨大的牢籠映照得燈火通明,卻更顯幽深寂靜。
確認暫時安全,楚汐才走到梳妝臺前坐下。銅鏡映出她疲憊卻依舊緊繃的容顏。她抬手,想將頭上那支象征“慕容嫣”的普通銅簪取下。
就在指尖觸及簪身的剎那——
心口處,那支貼身藏著的血簪,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灼痛!那痛感并不強烈,卻異常清晰,像是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心臟。
“嘶……”楚汐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捂住胸口。怎么回事?
她驚疑不定地解開領口,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支血簪。昏黃的燭光下,簪身那抹暗紅仿佛活了過來,隱隱流動著詭異的光澤。簪尖處,竟不知何時凝出了一點極其微小的、新鮮欲滴的血珠!
楚汐瞳孔驟縮。這血簪……從未有過如此異狀!
她猛地抬頭看向銅鏡。鏡中,她因驚駭而略顯蒼白的臉側,靠近耳根的發際線處,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道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劃痕,正滲出一點血絲。那位置,恰好是她取下斗笠時,被蓑衣邊緣的硬茬不慎刮到的地方,當時并未在意。
血簪……在吸她的血?還是……在示警?
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比這深宮的夜更冷。她緊緊攥住那支帶著她體溫和詭異血珠的玉簪,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這深宮的第一夜,危機已如影隨形。她的復仇之路,從踏入宮門的第一步起,就已布滿了看不見的荊棘和無法預知的兇險。而手中這支染滿至親之血的信物,似乎也在無聲地宣告:燼火,終將在這錦繡牢籠中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