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在老板家門口昏倒了。
而后的記憶的斷斷續續,昏昏沉沉中,我好像見到了阿青。
她身邊兒火苗都不見,站在一片茫茫的白霧之中。兩邊垂下的青絲隨風飄揚,留下一個窈窕的背影。
我叫了一聲:“青姨?”
她回過頭來,我和她隔著二十多年的光陰遙相對視,她不僅沒變老,反而變得年輕了,像個少女。
那雙含水,帶夢的眼睛彎起來,對我莞爾一笑,美得近乎渺茫。
我滿心的愁緒,對著她抱怨道:“你兒子絕對是屬狗的。”我掀起我胳膊上的衣服,還帶著捆綁的紅痕,“都是你兒子搞的,你也不管管。”
她揶揄地看了我一眼,說道:“小余,這些年,辛苦你了。”
一陣風吹來,濃霧散去,她的背影也跟著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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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模模糊糊的世界逐漸清明,小蘇醫生的側臉映入眼簾。
她眉毛微撇,耳朵上掛著聽診器,她全神貫注地聽我的心跳。
我動了動,想出聲又失敗了。
小蘇醫生看向我,掖了掖我的被子:“你醒了?”
我對著她笑了笑。
她問道:“你知道自己在哪嗎?”
我看了看周圍,點點頭。
她直起身來,說道:“還行,腦子沒燒糊涂。”
我笑著說:“我在你的市場對不對?”
小蘇醫生一言難盡地看了我一眼,抿抿嘴,開口說:“是啊,準備把你賣了給我賺錢花,省得再給我找事。”
我聽到周邊響起幾個人的笑聲。
我定睛一看,我的病床邊上圍著好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人人都拿著個筆記本,目光全落在我身上。
什么情況?我難為情得不行,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躺著了。剛想坐起來,結果牽扯到腹部的傷口,疼得我齜牙咧嘴。
“哎,別亂動。”小蘇醫生看了我一眼,嘶了一聲,開口說:“我說你啊,咋又落在我手上了呢?”
壞了,該來的總會來。
我低下頭裝乖,期期艾艾地說:“小蘇醫生,別批評我唄,我肚子還疼呢。”
小蘇醫生把嘴拉成一條直線,雙手背后,居高臨下地對我說:“現在知道疼啦?逞英雄那會兒呢?”
我難為情地往被子里挪了挪。
她背著手轉過身,對著站在我旁邊的實習醫生說:“我這個病人啊,自己都沒活明白呢,又著急忙慌跑去救別人的命,剛出院沒幾天,又回來了。”然后她轉過身來,刀了我一眼:“你以為我想你啊?那池塘周圍沒人啊?用得著你這個病號去救啊?你不逞能會怎么樣呢?你咋不上天呢?”
我把自己往被子里埋了埋,別人的眼光聚光燈似的照在我身上,覺得自己耳根都要紅透了。
“懲罰你當我的教學案例昂。”
她指著旁邊的心電監護儀,開口說:“看這里,血氧飽和度在降低,呼吸頻率在增加,說明患者的感染情況在加重......”
空氣里響起做筆記的沙沙聲。
這時候,一個醫生沖了進來,在她耳邊說:“主任,患者自己把胃管拔了。”
小蘇醫生猛地一頓,眉毛擰起,音量陡然提高:“什么,他不想活了?”轉身就走,她的學生追在她后面,遠遠地聽見她說:“他不想活,我還想讓他活呢!”
她就這樣風風火火地走了。
人群一哄而散,剛剛擁擠的病房頓時安靜了下來。
穿過空蕩蕩的房間,我看到床前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那沙發有點矮,他修長的雙腿曲起,像兩座山峰,背部佝僂著,手肘撐在自己的膝蓋上,雙手握拳,抬起頭,深深地看著我。
那雙眼睛布滿血絲,像是大起大落后的疲憊,沒什么血色的嘴唇動了動,開口說:“余生,我真......恨死你了。”
我放在病床上的手狠狠縮了縮,心顫了顫,眨了眨沉重的眼皮。
“水水,是你嗎?”
我呼吸滾燙,昏昏沉沉,喃喃道:“什么時候長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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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意識清明了些。
枕邊的桌子上有一個鐵盤子,里面放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還有散落的棉花,有些上面沾著血。
我這才意識到我又住院了。
我在醫院待不下去,縮在床上喘不上來氣。
病房里一個人都沒有,慘白的墻壁,酒精味道的空氣,白色的窗簾野鬼似的起起伏伏。
我受不了了,把纏在自己身上的線扯了,想走出去透透氣。
剛一下床,手背傳來刺痛,我意識到銀色的長針還扎在我的手背上。
我用力一扯,銀針脫落,濺出幾滴血珠。
我心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一沾地就往外走。
房門一打開,樓道上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疾步向我走過來。
我一個閃身,墻根一靠。
他們和我擦肩而過,我松了口氣。
樓道里窗明幾凈,走廊錯綜復雜,我轉了圈,往哪邊兒走可以出去?
算了,隨便找個路吧。
我拐進左邊的樓道,窗戶發著白光,搖搖晃晃,我扶著墻向前走。
“哎?你哪個科室的?要去哪?”
我心臟倏地跳空,忙拐進一個拐角,疾步向下走去。
“喂!”
我慌慌張張地向下走,心臟狂跳,扶著扶手回頭一看。
層層樓梯上空無一人。
還好他沒追過來,我松了口氣。
走到最后,沒有樓梯可走了,我推開門。
人聲喧囂聲淹沒了我,大廳里熙熙攘攘,人們拿著化驗單和病歷從我身邊擦身而過。
我松了口氣,這回能完美混入人群,沒人找得到我。
一轉頭,可以看到玻璃旋轉門,和煦的陽光透過玻璃,灑在地板上,搖搖晃晃,暖金色的微塵上下浮動,樹影婆娑。
太好了,我可以出去了。
我忙走過去,陽光就要落在我的手上。
這時候,我的手臂被一個人緊緊抓住。
我往前蹭了蹭,這人手勁真大,根本走不動。
我急地出了一層薄汗,伸出手去板那人骨節分明的手,整個人向后縮,想用體重掙脫。
抓在我手臂上的手掌像鐵鉗一樣,根本行不通,我手腕一翻,使了個巧勁,從他的手指縫中掙脫出去,片刻時間,我就疾步走了好幾步。
陽光就在我眼前了。
下一秒,我的腰就被人雙手掐住,被人往后一拉,我后退幾步,踉蹌著和陽光分離。
我慌忙地抓住那人掐在我腰上的手,拼了命地往下掰,結果紋絲不動。
“快放開我......”我徒勞地掙動了兩下。
頭頂上傳來一個沉沉的聲音,“你要去哪?”
這個聲音讓我渾身一僵。
壞了!
我抬起眼,穆淮估計是剛下班,裹著黑色的風衣,帶著外面的寒氣,筆挺的的鼻梁上架著銀色眼鏡,下頜線緊繃,眉心微撇,顯得有些肅然。
他長大以后,個子比我高一截,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我就像是做了虧心事還被人當場抓包的小孩。
我有些心虛,摸摸鼻子說:“出去透透氣,醫生同意了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那皺著眉的眼神如有實質,壓在我身上,良久,聽他說:“醫生同意你穿成這樣的?”
我低頭一看,耳朵又變燙了。
鞋子不知道被我跑哪去了,我光著腳,踩在瓷磚地板上。上半身只套了件寬大的藍色病號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寬大的領口把大片的皮膚暴露出來,我后知后覺地覺得好冷。
丟死人了。
這個弱不禁風的樣子。
我咬咬嘴唇,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沉默了幾秒,空氣都結成了冰,我低著頭不去看他,本能地覺得他生氣了。
下一秒,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把自己的大衣解了下來,披在我的身上。
衣服上沾著他的體溫,若有若無的木香環繞著我,像是安撫。
他俯下身,貼在我耳邊,幾近溫柔:“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的手指絞在一起,心中像是下了一場大雪,冰涼的雪花起起伏伏,沉默了幾秒開口說:“我已經沒事了,咱們回家吧。”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眉心仍沒打開,眼神復雜:“你在發燒。”
我眨眨眼,眼前朦朦朧朧,咽了一口口水,語氣近乎哀求:“我不想呆在這里。”
說完我有點后悔,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余生,這么弱,像什么樣子。
細細的風卷進我寬大的衣袖,像是一只冰涼的手。
“退了燒就回去好不好?”
我用指尖摩挲著褲腳,牙尖壓住嘴唇,沉默了半天:“好吧。”
我聽見穆淮松了口氣,下一秒,他俯下身,摟住我的膝窩,向上一抬,我頓時失去了平衡,我整個人歪倒在他懷里,雙腳懸空,被他打橫抱起。
“你太輕了。”
他腳步不停,周邊的的景色搖晃著倒退,陽光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看著他英俊得近乎凌厲得側臉,無心掙扎,滿心哀涼,往他懷里縮了縮,問道:“我這個樣子,是不是特別不像話?”
他胸腔微微嗡鳴:“你病了。”
我的頭靠在他的溫熱的胸膛,拽著他的衣角,問道:“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他頓了頓,說道:“我真想把你鎖在家里。”
我縮了縮,埋了埋自己的臉:“凈嚇我。”
轉眼間就到了病房。
幾個護士圍上來:“你去哪了?”
“嚇死我了。”
“還以為你跑了。”
我紅著臉,不好意思講話。
穆淮把我放在床上,他彎著腰,把被子蓋在我身上。
我一抬眼,看見他蒼白的臉,額角已經被汗打濕了,修長的眼睫像是鋪著一層霧,垂在一側的手微微發抖。
我拉住他,他手指冰涼得不像話。
“穆淮?”
穆淮用力把手抽了出來,扭過頭對著護士沉聲道:“看好他,別讓他再跑了。”
我急道:“你怎么了?”
他紅著眼看了我一眼,一觸即收,像是忍無可忍一樣一轉身,肩膀搖搖欲墜。
“穆淮?”
我的目光緊緊地追隨他,幾個護士圍上來,擋住我的視線,我急急地伸頭張望。
透過人群的縫隙,我看到他從兜里掏出了一個藥瓶。
我猛地直起身。
“哎,躺好別亂動!”
揚起的白大褂蓋住他的背影,下一秒,白布落下,他的背影已經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