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邊的風裹著冬日的料峭，卷得水面殘冰碎成銀鱗。蘇雪站在教學樓前的醉晚亭，羽絨服拉鏈被風吹得啪嗒作響，她卻渾然不覺，想起學校圖書館三樓的某個窗口 —— 那里有個穿藏青色毛衣的身影正在整理書架，右胳膊上纏著的紗布像道慘白的疤。
手機在掌心震了震，是林宇室友發來的消息："他說不用麻煩你，傷口已經結痂了。" 屏幕反光里，蘇雪看見自己紅腫的眼睛，想起三天前在寢室樓下撞見馬冬梅時，對方欲言又止的神情："那天你爸媽找的那個男生...... 好像受傷了。"
她攥緊手機往圖書館跑，圍巾在身后飄成蒼白的旗。冬日的陽光稀薄如紙，落在大理石臺階上，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道急于剖開真相的刀。
一
"林宇！"
她的呼喊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回蕩。正在整理社科類書架的男生猛地轉身，手里的《資本論》重重砸在地上。蘇雪看見他下意識把右胳膊藏到身后，指節因用力泛白，嘴唇抿成一道倔強的線。
"你怎么來了？" 他的聲音像塊凍硬的石頭，每個字都帶著冰碴兒。
蘇雪盯著他藏在書堆后的手臂，看見紗布邊緣滲出的淡淡血跡："你的傷...... 是不是因為我？"
圖書館的鐘敲了十二下。林宇彎腰撿起書，指尖撫過磨損的書脊："只是意外。" 陽光透過百葉窗落在他臉上，切出明暗交錯的棱線，讓他眼下的青黑格外醒目。
"別騙我了！" 蘇雪突然上前，不小心碰倒了旁邊的推車，《宏觀經濟學》嘩啦啦散落一地，"小夏都告訴我了，我爸媽去找過你，他們...... 他們是不是說了什么？"
最后三個字輕得像嘆息，卻讓林宇的肩膀猛地繃緊。他想起那天在酒店會客廳，裴翠榮涂著朱砂色指甲油的手叩擊著茶幾，香奈兒腕表在腕間晃出細碎的光："你養父收廢品時，有沒有教過你什么叫 ' 門當戶對 '？"
"他們沒說錯。" 林宇蹲下身撿書，聲音悶在胸腔里，"蘇雪，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句話像塊重石投進湖面，驚起群鴿撲棱棱飛過灰藍色的天空。蘇雪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她忽然想起上周在食堂，林宇把煎蛋撥到她餐盤里時，指尖擦過她手背的溫度 —— 那么暖，此刻卻比南湖的冰還要涼。
"什么叫 ' 不是一個世界 '？" 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就因為我爸媽說了幾句難聽的話，你就要放棄......"
"不是放棄，是根本不該開始！" 林宇突然提高聲音，驚得隔壁桌的學生紛紛抬頭。他看見蘇雪眼里的光驟然暗下去，像被風吹滅的燭火，胸口忽然泛起鈍痛，卻比心口的荒蕪更讓人窒息，"你知道我養父怎么說的嗎？他說人和人走的路不一樣，強求不來。"
風從窗縫里鉆進來，卷起蘇雪的圍巾掠過林宇的指尖。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硬生生將 "我喜歡你" 四個字吞回喉嚨。窗外的法國梧桐光禿禿的，枝椏在天空劃出凌亂的線，像極了他此刻破碎的心境。
二
南湖邊的長椅結著薄霜。蘇雪抱著膝蓋坐下，看林宇的影子在冰面上晃成模糊的一團。遠處傳來游船的汽笛聲，驚起幾只野鴨撲進冰層下的暗水，像極了他此刻狼狽的心境 —— 想靠近，卻終究要沉入深不可測的寒潭。
"我跟他們吵過了。" 她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零散，"我媽說那是 ' 為我好 '，我爸說 ' 等你畢業就懂了 '......"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想起昨晚在客廳，江懷霜保養得宜的手撫過她頭發："寶貝，你值得更好的。"
林宇盯著冰面上的裂痕，想起養父補了又補的衣服 —— 此刻養父還在學校整理著廢品。"他們是對的。" 他說，"你從小喝的是進口牛奶，我養父撿了三個月廢品才給我買第一盒伊利；你穿的羊絨大衣能換我養父一年的廢品，而我......"
"我不在乎那些！" 蘇雪猛地抬頭，睫毛上的淚珠抖落在圍巾上，"我只在乎你是不是真的喜歡過我。"
這句話像把刀，精準地捅進他的心臟。林宇想起那些在圖書館偷偷看她的午后，她低頭寫字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陰影，她分享零食時眼睛彎成的月牙 —— 原來喜歡一個人，真的會像躲在暗處的苔蘚，即便永遠見不到光，也會拼命生長。
"別傻了。" 他別過臉去，盯著湖對岸的別墅區，那里的窗戶正透出溫暖的燈光，"等你以后去了更大的世界，會遇到比我好一萬倍的人。"
"可我現在就只想要你！" 蘇雪的哭聲突然沖破喉嚨，驚飛了樹上的麻雀。她掏出手機，翻出相冊里偷拍的照片 —— 那是在軍訓的時候偷拍的林宇第一張照片，照片的林宇眼神堅定，充滿力量。
林宇看著那些照片，喉嚨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他想起那天她突然出現，漂亮女孩拿著一瓶礦泉水遞給他，“同學，要喝水嗎？”。原來有些瞬間，早就被偷偷收藏在心底，成為他貧瘠歲月里最奢侈的珍寶。
三
暮色漫過湖面時，蘇雪的眼淚終于哭干了。她望著林宇的側臉，那道被夕陽拉長的睫毛陰影里，藏著她看不懂的掙扎。遠處的摩天輪開始亮燈，每個格子都裝上了彩色的霓虹燈，像一串永遠到不了終點的幸福。
"你真的決定了嗎？" 她輕聲問，聲音里已經沒有了溫度。
他的喉嚨動了動，卻說不出話。南湖的冰面又裂開一道縫，冰水咕嘟咕嘟冒著泡，像誰在無聲地哭泣。遠處傳來蘇雪常聽的那首《夢中的婚禮》，不知從哪扇窗里飄出來，在夜色里碎成不成調的片段。
"我不要你配得上我。" 蘇雪將手袋按在胸口，那里貼著她偷藏的情侶鑰匙扣，"我只要你告訴我，你愿意和我一起面對。"
林宇看著她被風吹亂的頭發，看著她睫毛上未干的淚痕，看著她攥著手袋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他想起養父昨天說的話："娃，如果你真的喜歡那姑娘，就要考慮清楚怎樣才是真正地對她好。”
可是 —— 他轉頭看向湖對岸的商務大樓，那棟高聳入云的玻璃幕墻建筑，在暮色中折射出冷硬的光。他想起蘇成才遞來的名片，想起江懷霜腕間的香奈兒，想起自己破舊的球鞋和養父補丁摞補丁的秋褲。
"對不起。" 他低聲說，伸手摸了摸藏在褲腿里的信封，"忘了我吧。"
在蘇雪哭著離開之后，林宇摸出褲兜里的信封，里面裝著他攢了三個月的獎學金 —— 本想給她買那條她在櫥窗里看過的 Burberry 圍巾。此刻信紙被攥得發皺，鋼筆字洇開小片墨漬，像朵開在深淵里的花："對不起，我連喜歡你的資格都沒有。"
四
腳步聲由近及遠，最終消失在九曲橋的盡頭。林宇猛地轉身，只看見空蕩蕩的長椅，和她遺落的一支口紅 —— 櫻桃紅色，是他曾在她書包里見過的那支 YSL。
夜幕完全降臨的時候，南湖邊的路燈亮了。林宇摸出褲兜里的鑰匙扣，金屬小熊隔著毛衣貼著心口，那是她去年送的生日禮物，說 "這樣你想我的時候，就可以摸摸它"。此刻小熊的耳朵被磨得發亮，像她每次看見他時發亮的眼睛。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養父發來的消息："娃，今天收了兩箱舊書，里面有本《簡愛》，你說過想看的。" 林宇望著遠處的萬家燈火，忽然笑了 —— 原來有些人光是活著，就已經花光了所有力氣，哪里還有余力去愛。
他摸出右胳膊上的創可貼，草莓圖案的，是她昨天硬塞給他的。此刻膠面已經失去黏性，邊緣卷起細小的毛球，像他們即將消逝的緣分。小心翼翼地揭下，傷口處的皮膚泛著粉紅，像她每次見他時泛紅的臉頰。
"再見了，蘇雪。" 他對著湖面輕聲說，聲音被風撕成碎片，散進即將解凍的湖水里。一只水鳥突然掠過冰面，在水面上劃出細長的漣漪，很快又被新的冰碴覆蓋。就像他曾在她生命里留下的痕跡，終將被更溫暖的陽光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
門衛室里，養父正就著臺燈修補三輪車胎。老人抬頭看見他手里的《簡愛》，布滿裂痕的手掌撫過書脊："累了就歇會兒，別總讀這些傷腦筋的書。"
林宇點點頭，翻開扉頁，卻看見一張泛黃的紙條掉出來。撿起時，他渾身血液仿佛凝固 —— "對不起，喜歡我的女孩，我無法跟她在一起。"
窗外的風忽然變大了，卷起地上的落葉拍打在玻璃上。林宇望著養父彎曲的脊背，想起蘇雪在南湖邊的背影，突然明白有些遺憾，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
南湖的冰正在慢慢融化，春江水暖的日子就要來了。林宇摸出鑰匙扣，小熊的金屬耳朵抵著掌心的繭，他忽然想起《簡愛》里的那句話："我們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像我們走過墳墓，終將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可是現在，他只能站在現實的彼岸，目送他的月亮，沉入別人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