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里的空氣變得潮濕陰冷，葉亦掀起的眸眼被長而密的睫毛遮住光亮，分不清情緒。
與季望意料中的惱怒不同，葉亦似乎并不介意，只是攏了攏蓋在身上的外套，低聲說了句：
“是我該謝謝你才對。”
季望眸色暗了暗，索性破罐破摔，拿出張手帕紙幫她把臉上的水珠一并擦干，這才接話:
“木偶復仇的說法，你信么？”
“我不信，但不代表劇團里的小姑娘們不相信。只要有一個人相信‘木偶幽靈’的說法，即便木偶還沒出手，她也會先一步幫木偶‘復仇’。”
行政樓辦公室里的人聽到動靜拉開門，客客氣氣地招呼道：
“季警官嗎？一路辛苦，外面冷，趕緊進來里面坐吧。”
招待他們的周老師是表演系的副院長，說話時嘴角掛著笑容：
“季警官，你在電話里說的兩年前那件事啊，不管外界怎么說，其實那就是一次意外。警方已經查過了，只是普通的失足墜湖，所以后來學校就在藍湖邊加了欄桿。”
老師客客氣氣給他們沖了茶，娓娓道來：
“我一直負責學校的社團工作，當年那個叫左一一的孩子我也見過，是個不錯的苗子。兩年前她最后那場表演我剛好去看了，是因為舞臺地板上有一灘水，那一幕剛好是光腳的戲份，她沒留意踩到就打滑摔了一跤。”
季望問道：
“演出結束之后時間應該挺晚了，左一一怎么一個人去了湖邊呢？”
“學校劇團的演出一般都是七點半開始，到十點差不多結束了。左一一可能接受不了自己在舞臺上的失誤，所以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調節情緒吧。”
周老師望著窗外的夜色，目光似乎越過空氣里的塵埃又看到兩年前那群孩子們充滿朝氣的臉龐，半晌后她笑笑說：
“在那之后啊，花語木偶劇團差點就散了。好在羅傾這個女孩子拼了命要把劇團保下來，蘇素那孩子也成長得很快，能夠跟羅傾一起扮演白雪公主的角色，不然按照羅傾那腳傷的情況，劇團必定是撐不到今天的。”
明明屋里的暖氣挺足，但坐在離窗戶最遠的沙發上的葉亦還是把季望的外套裹得緊緊的，說話時還帶著點未散去的鼻音：
“羅傾的腳有傷？”
周老師點點頭：
“羅傾小時候是練芭蕾的，經常性腳扭傷，長大之后就落下了病根。上大學之后才兼修了現代舞參加木偶劇團，但是她只是當成個興趣愛好，大強度的訓練一般也受不住。”
季望說：“我記得劇團的組建應該是四個人，還有一個是王苑？”
“王苑？”
周老師呢喃著重復了幾遍，才總算想起來這個人，“哦對，我想起來了，王苑應該是比羅傾還大一屆的師姐。”
周老師在辦公桌的抽屜里面翻找了好一會兒，才拿出一張劇團成員的合影：
“王苑這個孩子韌性很強，組織能力也很出色。如果細究，其實這個花語木偶劇團從組建到劇本、服裝、道具的敲定都是她極力促成的。可以說，如果沒有她，根本就沒有花語。不過……”
周老師嘆了口氣道：
“我是負責舞蹈動作指導設計這塊的，幕后和團隊這一塊我不太熟悉。在我的印象中，王苑很努力，不管做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不過有些東西天賦是很重要的。王苑各方面都挺不錯，但是在舞蹈這一塊，她是欠缺了些。”
“明白了，”季望也禮貌地回應道，“也就是說王苑不太適合白雪公主的角色，但是花語劇團卻可以說是她一手經營的。”
“沒錯。”周老師臉上很是驕傲，“往后，這孩子在組織團隊這方面一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問話結束的時候，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又漸漸停了，行政樓前的小廣場地板上積了一灘水，倒映著支零破碎的昏暗的路燈光亮。
下過雨之后的空氣潮濕陰冷，葉亦裹著外套站在墻角里，企圖躲避冷風的物理攻擊。
季望站在一旁接電話，見到她那瑟瑟發抖的模樣，就挪了下位置，索性面對著她站著，用自己的身體幫她擋風。
于是他說話時那低沉的嗓音便在頭頂上方響起，悶悶的貼著耳膜傳來，像是極近的耳語。
季望身上特有的滾燙氣息隔著不到半臂的距離裹挾在空氣里，把她籠罩其中。
葉亦下意識抬頭，見對方那凸起的喉結動了動，對著電話說：
“別啰嗦，挑重點。”
那頭的湯原應該是給了自己的嘴巴一耳光，才按下“挑重點”這個技能：
“重點就是，大家都知道兩年前左一一墜湖是意外。但是也有傳言說其實左一一其實是被蘇素故意推進水里的，因為蘇素想頂替左一一飾演白雪公主。當然，當年警察已經查過了，我也向趙局申請了查看當年的卷宗，確認當時湖邊并沒有其他人出現過的痕跡，排除他殺的可能性。”
湯原不愧是大嗓門，那一字一句從電話聽筒里漏出來，葉亦聽得一清二楚。
季望把手機開了免提，放在兩人之間，言簡意賅吩咐道：
“看著王苑，天亮之后把她帶回局里問話。”
電話才剛剛掛斷，季望忽的眉心一皺，胃里好像某根神經猝然攪擰在一起打成了個死結，疼得他眼前猛地一黑，忙不迭抬手扶住墻壁才勉強能夠站穩。
葉亦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腰：“你怎么了？”
季望額頭滲出了汗珠：“……沒事，我緩一會兒就好。”
葉亦原本就縮在墻角，如今季望又單手扶住墻，幾乎是把她困在方寸之間，兩人的距離不過咫尺之間。
于是她能清楚地看到季望的嘴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白，臉色也蒼白下來，落在她臉上的呼吸也變重了許多。
葉亦只愣了一瞬，立刻擰開礦泉水遞到他嘴邊：
“是不是胃疼？喝點水。”
季望就著她的手把瓶子里的水喝光，又捂著胃站了近三分鐘，才勉強能直起腰。
正打算開口道謝，卻對上葉亦審視的目光。
“季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過去的十二小時里面就只吃了半塊披薩，其他什么都沒吃。”
季望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那樣，耷拉著腦袋接受批評：“……嗯。”
“如果你不喜歡吃這些油膩的，就應該給自己點個粥啊飯啊什么的，至少得填飽肚子再工作啊，萬一要是餓出胃病了，那你……”
葉亦喋喋不休地說著，眼尾無意識對上季望帶著笑意的視線，到了嘴邊的話忽然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因為再說，就變味了。
尤其是兩人靠得太近，地面上兩道頎長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像是一個親密無間的擁抱。
于是空氣突然就安靜。
季望低頭看著腰間那只白皙的手，喉結動了動：“謝謝。”
“不客氣。”葉亦大大方方把手收回，緊了緊外套，“你要是倒在這里，我還得花好大一筆錢打車回去。”
“我接受批評，以后一定好好吃飯，絕不添麻煩。”
確實路途有些遙遠，等他們回到安城市區時，天已經亮了。
穿著橙紅色衣服的環衛工人早就開始工作，長長的掃帚與水泥地面的落葉摩擦而過，發出沙沙的聲音；推著三輪車的早餐攤也熱氣騰騰，偶爾有三兩個打工人匆匆拎著打包好的餐點趕往公交站。
葉亦側頭看著窗外倒退的景色，一路上倒是完全沒合過眼，即便季望已經在開車前再三保證他身體真的沒事。
“季隊，其實相不相信木偶復仇的傳聞并不是太重要。”葉亦忽然開口道：
“如果我是兇手，我必定知道兩年前左一一的意外溺亡為劇團的收益帶來一波流量。現在劇團又面臨倒閉的情況，我或許會想：如果再死一個人，并且讓對方穿著戲服死去，再把死亡現場的照片發到網絡上，那一定會帶來一波更大的流量。劇團說不定就能起死回生。”
季望未作點評，只是說：
“其實你從一開始就懷疑，在網絡上發帖的人就是兇手，所以才讓小胖去查第一個發布案發現場圖片的人是誰，對吧？”
葉亦驚訝：“你怎么知道？祝桿出賣我了？”
季望笑了笑，把車停在路邊：
“你以前經常在李記吃早餐吧？那味道應該挺不錯，帶我去嘗嘗？”
葉亦無聲地琢磨了一遍“經常”這兩個字，眉心微皺---
季望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調查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