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嬰不自立為王,周巿(fú)也不稱王于魏,他們的情況有相似之處,但周巿的做法更顯賢明。周巿說:“天下陷入昏亂時,忠臣才會顯現(xiàn)出來?!彼麍允氐懒x,不敢做出僭越稱王這種不義之事,主動遠離可能帶來的危害。處在尊貴的位置上,成為天下不義之人的首領(lǐng),就像《易經(jīng)》里說的“背負著財物乘車,必然會招來強盜”,其中的道理顯而易見,可很多人卻不明白。其實不是不明白,而是沒有堅定的志向和道義來堅守內(nèi)心,反而被世俗的不良風氣迷惑了。陳嬰要是沒有他母親的勸誡,恐怕也危險了!周巿的這一番話,真可謂是“洪水滔天也淹不死,雷霆震破山峰也不驚慌”般的清醒與堅定啊!陳余自認為是個儒者,卻不能堅守道義自立為王。周巿雖然死去,但他的精神如同活著一樣被人銘記。陳余庸庸碌碌地死去,又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呢?
李斯對秦二世說:“英明的君主應該消除推行仁義的途徑,杜絕臣子諫諍爭辯,毫無顧忌地放縱自己的心意。”從古至今,不管是賢能的人還是不肖之徒,幾乎沒人忍心說出這樣的話,而李斯卻公然講出來,毫無忌諱。唉!他怎么會到這種地步呢?李斯也曾師從荀卿學習,還曾和秦始皇謀劃統(tǒng)一天下的大業(yè),并且成功實現(xiàn)了天下統(tǒng)一。難道那些連飛廉、惡來(飛廉、惡來都是商紂王的臣子,以惡名留世 )都不忍心說出口的話,他卻毫不忌諱地講出來,李斯心里真的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嗎?如果不是秦二世愚蠢,或者秦始皇驕橫悖逆,又怎么會接受這樣的言論而不斥責他呢?李斯難道就不怕天下后世的人把他當作禍首,所以才無所顧忌嗎?其實沒有別的原因,只是他怕死、患得患失的心理太強烈,以至于什么都不顧忌了。
死亡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失去也沒什么可擔憂的,又何必那么在意失去呢?如果之前讓自己獲得晉升的途徑不正當,接著為君主效力時沒有建立功績,后來保護自己的方法也不對,最后安置自己的方式也不妥當,那么失去確實值得擔憂,死亡也確實可怕。想要無所畏懼、無所擔憂,不說那些自己都不忍心說的話,又怎么能做到呢?天下沒有必死的絕境,也沒有可以僥幸獲得的東西。盡早樹立正確的志向,之后就不會陷入窘迫的境地,這樣才能保全自己不忍、不敢做壞事的心。如果早年不能從正道上謀劃考慮,等到后來失去的局面已經(jīng)形成,死亡的危機也來臨了,即使不想說那些話也身不由己了。還沒等到在故鄉(xiāng)上蔡(今河南上蔡 )東門享受天倫之樂,內(nèi)心就已經(jīng)痛苦不堪了。李斯難道真的沒有人性嗎?《易經(jīng)》說:“踩到霜,就知道堅冰即將到來。”與其早早地去分辨他人,不如早早地審視自己。
人都有不忍傷害他人的心,而且眾人的憤怒不可觸犯,眾人的怨恨也不能無視,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墒巧瓴缓Α⑸眺钡难哉?,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流傳不止呢?像諸葛亮那樣志向正義、光明磊落的人,卻借鑒他們的治國方法;像王安石那樣學識淵博、志向遠大的人,也學習他們的思想,這沒有別的原因,申不害、商鞅的主張,是一種短期內(nèi)辛勞,卻能長久安逸的手段。沒有申、商那種心思,卻運用他們手段的,是諸葛亮;采用了他們的主張,卻忌諱提及他們名字的,是王安石;至于那種無法掩蓋的本質(zhì),李斯已經(jīng)將其暴露無遺了。李斯說:“推行督察責罰的手段,然后就能杜絕諫諍的道路?!鄙瓴缓σ舱f:“擁有天下卻不能隨心所欲,這就叫把天下當成了枷鎖。”諫諍的道路斷絕了,“枷鎖”也就擺脫了,這樣一來,即使每天在刑名律法和文書典籍中操勞,卻依然能沉迷于美酒女色,放縱游樂、驕奢享受,悠閑地享樂不停。如果沒有忘記貪圖安逸享樂的心思,又怎么會不把這當作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依靠法律治理國家,君主會安逸,可天下百姓卻要受苦;遵循道義治理國家,天下百姓能安居樂業(yè),君主卻要辛勞。如果沒有一種能讓自己肆意妄為的手段,就算不是追求大治的君主,也無法高高在上、放縱享樂,這是必然的。像諸葛亮那樣淡泊名利、鞠躬盡瘁,像王安石那樣生活簡樸、好學深思的人,尚且樂于奉行申、商的法治思想,這是為什么呢?他們在物質(zhì)上節(jié)儉,在事務(wù)上勤勉,可內(nèi)心卻渴望安逸舒適。賢能的人尚且如此,更何況像令狐绹(táo )、張居正那樣手握權(quán)勢的人呢!要是人們讀了李斯的言論,知道這是誘導君主阿諛奉承、沉迷享樂的手段,能不羞愧得汗流浹背嗎?
楚懷王被擁立為王,并非項氏的本意,這是范增的主意,他認為這樣做是順應百姓的期望。君臣的名分雖然確立了,但他們之間的猜忌卻無法消除,等項氏成就大業(yè),楚懷王肯定無法真正掌控楚國。楚懷王把這一點看得很清楚,所以剛一趁著項梁戰(zhàn)敗的機會,就奪回上將軍的兵權(quán),交給宋義;宋義恰好趕上這個時機,迎合了楚懷王的心意,所以和楚懷王商議事情時,讓楚懷王非常高興。楚懷王高興的并不是宋義滅亡秦朝的計策,而是他能幫助自己奪回項氏兵權(quán)的計劃。宋義在安陽(今河南安陽 )按兵不動,項羽殺了他,項羽并不是氣他救援趙國遲緩,而是氣他這么快就奪走了自己的兵權(quán);宋義在安陽按兵不動,不是想趁著秦、趙兩敗俱傷時獲利,而是想找機會收編項羽的軍隊;他派兒子去齊國做國相,還親自送到無鹽(今山東東平東 ),不是不體恤士兵的饑寒,只顧自己奢侈,而是想在齊國為楚懷王培植外援,順便鞏固自己的地位。
宋義死后,各位將領(lǐng)驚恐地說:“最先擁立楚王的是將軍您項氏家族啊?!表椨鸬男乃?、宋義的心思,還有楚懷王無法安心處在項氏之下的心思,全都暴露出來了。救援趙國時,楚懷王任命宋義為統(tǒng)帥;攻打關(guān)中時,又任命沛公劉邦為統(tǒng)帥,項梁戰(zhàn)死,項羽孤立無援,只能在宋義的旗下做個偏將,楚懷王算計項氏的計劃得逞了,可這樣卻無法讓楚地的人心服口服。幸好秦朝的君主是昏庸的秦二世,丞相是趙高,將領(lǐng)是章邯、王離,他們沒有人能利用楚國君臣之間的矛盾來離間楚國。不然的話,就算是沛公劉邦,恐怕也難以自保,更何況宋義謀略淺薄、項羽只知逞勇呢!
由此可知,君臣之間并不僅僅是靠名分來維系道義,這是上天安排的秩序,是人性中追求的安穩(wěn),是情感上順應的關(guān)系,不符合這些,就一天都難以維持。范增擁立楚懷王的主張,董公讓劉邦為義帝發(fā)喪的計謀,對于國家的興亡來說,其實作用不大。
被秦朝消滅、遭受降辱的,是六國諸侯的后代;被征去戍邊,使得妻子守寡、孩子成孤兒的,是郡縣的百姓;然而,砍下秦二世的頭顱,想要滅掉秦朝宗室,還打算和楚國約定投降條件、在關(guān)中(大致相當于今陜西中部平原地區(qū) )分封稱王的,卻是趙高。所以說,敵人心中的怨恨,有時敵國也難以發(fā)泄;百姓心中的怨恨,百姓有時也會有所不忍;要是親近小人,災禍必然會從小人那里引發(fā)。所以孔子說“只有女子和小人是難以相處的”。連圣人都覺得和他們相處困難,更何況是中等才能以下的君主呢!
小人的心思,聰明的人無法揣測,剛強的人也難以控制。原本料想他們肯定做不到的事,他們卻有可能做到;原本料想他們肯定不想做的事,他們卻有可能去做。項羽那么殘暴,劉邦那么明智,章邯對秦朝的怨恨又很深,全天下的人都恨不得吃趙高的肉、扒他的皮。假如趙高滅掉秦朝宗室,打開函谷關(guān)和諸侯講和,他難道能免于被誅殺嗎?更何況還想接受分封土地呢?所以,用聰明人的思維去揣測趙高,本以為他會和秦朝共存亡;用愚笨人的想法去揣測趙高,也斷定他會和秦朝一起覆滅。然而,趙高卻一定要殺掉胡亥,妄圖僥幸獲得某種利益,難道僅僅是因為胡亥愚蠢,被箭射中營帳都沒察覺嗎?就算是明智且善于謀劃的人,也沒人會認為他會做出這種事。在禍福之外,還有一些不切實際的欲望;在生死之外,還有一些難以捉摸的詭詐;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會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變化。有些利益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卻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這樣一來,君子都很難防范。所以圣人都覺得對付他們很困難,真的是太難了!《易經(jīng)》說:“衣服被水浸濕,要整日警惕?!薄罢铡?,就是沒有盡頭的意思。如果不修身養(yǎng)性、謹慎行事,只想著尋找駕馭小人的辦法,那很少有人能不落入他們設(shè)下的陷阱。
誰說秦朝的法律嚴密,就能掌控天下呢?項梁曾因事被櫟陽(今陜西臨潼北 )官府逮捕,蘄(今安徽宿州南 )地的獄掾曹咎寫信給櫟陽獄掾司馬欣,項梁的事就這么輕易地解決了。其他那些公開請托、賄賂成風,卻沒有被記載在史書里的事情,不知道還有多少。項梁是楚國大將軍的兒子,是秦朝特別忌憚的人,司馬欣只是一個獄掾,寫封信就能把事情解決。那么其他那些地位尊貴、權(quán)勢更大的人,又有誰能約束他們呢?法律越嚴密,官吏的權(quán)力就越大;死刑越多,賄賂就越明目張膽;人們通過各種手段逃避法律制裁,結(jié)果天子的權(quán)力反而被下面的小吏掌控。南陽的劉氏家族多次殺人,王莽卻無法追究,這都是因為法律嚴密、官吏權(quán)力過大,掩蓋了這些罪行。
這里設(shè)立重刑,那里又設(shè)立輕刑,法律細如牛毛,卻讓人能鉆空子逃避制裁。實行見知故縱( 指官吏知道他人犯罪卻故意放縱不舉 )的制度,使得牽連的人越來越多,上下官員相互勾結(jié)隱瞞奸邪之事。那些竊取皇位的君主,非法占據(jù)皇位,睡覺都不安穩(wěn),就想用嚴密的法律來控制天下,結(jié)果卻被天下人所制約,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承受天命、治理天下的君主,憑借德行足以樹立威嚴,內(nèi)心無愧,千萬不要效仿這種做法。法律寬松,才能彰顯威嚴;法律簡明,才能穩(wěn)定社會。就算有大魚漏網(wǎng),可它也不敢再觸碰漁網(wǎng),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法律由君主統(tǒng)一制定,獄吏無法隨意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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