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騰起的霧氣和東山半山腰盛開的梨花連在一起,遠(yuǎn)遠(yuǎn)望去白茫茫一片。 路邊的小草上滾動著露珠,在初升的太陽照耀下,閃爍著七彩的光。
“駕!駕駕!”
“喔吁——喔——喔吁——”
隨著“犁杖把子”趕牲口的吆喝聲在山谷里回蕩著,新犁開的黑土,蒸騰著地氣。 遠(yuǎn)遠(yuǎn)望去,忙著播種的社員們和更遠(yuǎn)處山上的梨樹林都恍恍惚惚的在仙境里一般。
吳梨花穿過梨樹林,兩條烏黑的大辮子隨著纖細(xì)的腰肢搖擺著。頭發(fā)上落了幾片 潔白的梨花瓣。鼻尖冒著汗珠,原本梨花一般白皙的臉頰,變成了杏花似的粉紅。
要是往常,吳梨花路過這里,一定會放慢腳步。喝一口梨樹林邊清甜的雪溪水。 走進梨樹林子里看一看如霞似雪的梨花,聞一聞這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還有那些花間 飛舞,忙忙碌碌的蜜蜂和蝴蝶,有了它們,梨樹林又增添了許多生氣,也蘊含著無限 希望。
每到這個季節(jié),這里是吳梨花最愿意來的地方,今天卻只能匆匆路過,無暇欣賞 這些打心眼兒里喜歡的梨花了。
吳梨花最近有點兒累了。
現(xiàn)在的賬可比原來復(fù)雜多了。三道灣大隊分成三個生產(chǎn)隊,各有三十幾戶人家。 在“三級所有、隊為基礎(chǔ)”的人民公社體制下,每個生產(chǎn)隊就是一個基本核算單位。 起初各個生產(chǎn)隊勞動力的出勤統(tǒng)計、折合成工分做記錄的人弄得非常混亂,歸攏到大 隊又是一堆亂賬,吳梨花經(jīng)常要熬到后半夜才能梳理利索。
直到前一陣,德才在每個生產(chǎn)隊里各選了一個識字的人,由吳梨花帶著去公社培 訓(xùn)了幾天,生產(chǎn)隊有了專職的會計。吳梨花負(fù)責(zé)教他們怎么記考勤、核算工分,適應(yīng) 一段以后好歹理出了頭緒。
吳梨花又去縣里辦的會計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一段時間。土地、牲畜、農(nóng)機具歸類科目, 核算成本,然后再指導(dǎo)那三個小隊會計做具體工作。
大山溝里缺讀過書的人,吳梨花她爹上過高中,供銷社招工就聘上了,從那以后 吃上了供應(yīng)糧,幾年后當(dāng)上了主任。
吳梨花初中剛畢業(yè),老吳就想讓她去供銷社賣貨。吳梨花第一次沒聽她爸的話, 回三道灣當(dāng)會計去了。在學(xué)校里她牢牢記住了偉人說過的一句話,“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 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其實她也戀著這方水土,淳樸的鄉(xiāng)親,這片梨樹林, 當(dāng)然還有梨樹林邊上的雪溪。
吳梨花最近有點兒心煩。
工作累點兒她不怕,從來沒有一絲一毫怨言。只有她自己知道心煩的根源,是因 為一個追求她,而她卻并不喜歡的人。這個人就是公社的秘書張濤,從她去公社參加 培訓(xùn)第一天起,就被那個人盯上了。
聽人說張濤是縣里一個大官的兒子,來窩集口公社鍛煉鍛煉就回縣里了。小伙子長得也不差啥,大高個兒,還有文化,就是吳梨花看著這個人一點兒眼緣也沒有。至 于眼緣是個什么東西,她也說不清。第一次見面,他總是盯著她看,就讓人討厭。
昨晚沒做好夢,被一條大黑狗攆著跑。煩啥來啥,一大早,張濤和公社副主任孫 紹田就來到了三道灣大隊部。
吳梨花趕緊躲出來,去東山坡的農(nóng)田里找德才。孫紹田使了個眼神,張濤也跟在 了后面。出了屯子,往東山走,她就加快了步伐,上了山坡,進了梨樹林,再拐幾個 彎,就把張濤甩沒了影。
等德才回到大隊部,一進院子就看到張濤坐在大碾盤上,低著頭發(fā)呆,“張濤秘書, 你這是去哪兒了,弄了一鞋泥巴。”
“去山上轉(zhuǎn)轉(zhuǎn)……”
“昨晚下點兒雨,咱這兒到處是稀泥,穿著皮鞋沒法走。沒事,晾一晾,一磕就掉 了。”
張濤抬起頭一看,德才就一個人回來的,有些失望。無精打采地站起來,跺了跺 腳,可是頑固的泥巴還是粘在上面絲毫沒有掉下來的意思,小聲嘀咕著:“看來我得向 這些黏人的泥巴學(xué)習(xí)呀!”
這時候,孫紹田從大隊部走出來,站在門口。德才趕緊上前握住他的手,“哎喲! 孫主任快進屋,到這兒有一會兒了吧!您這么忙,咋有時間來三道灣呢?”
“一大早就來了,想堵你被窩子,沒想到挺積極,春耕你也親自上陣了?咱們窩集 口成立人民公社,你們是帶頭的榜樣。一定要抓好春耕生產(chǎn)工作。另外,還要多學(xué)習(xí), 多看報紙,多讀上級文件……對了,那個會計小吳同志去找你,她怎么沒回來呢? ” 看得出孫紹田拉著臉子,有些不悅。
德才對這個孫副主任打心眼兒里反感,可終究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而且自己這個 大隊長也是他提的名。慢慢通過工作接觸了解到,這個人絕對是個做糖不甜做醋酸的 主,得罪他的人幾乎沒有好下場。只好小心應(yīng)付著,看看他到底要干啥,“感謝孫主任, 一直對我們?nèi)罏炒箨牭年P(guān)心和大力支持。小吳會計幫著點籽兒呢!年輕人多參加一 線勞動也是好事兒。”
“凈扯淡,大隊會計那些賬目都夠忙活的,還去種地點籽兒啦!亂彈琴……你告訴 她,還得多去公社參加學(xué)習(xí)、培訓(xùn),多鍛煉啊……等到秋天那就更忙了,想想我這頭 都疼,公糧得上繳記賬吧!糧食、大白菜、蘿卜……哎呀,還得分配吧!還有年終決 算分紅,多少工作需要處理。還有閑心去點籽兒……哎呀……怎么想的?這不明明是 丟了西瓜撿芝麻嗎?不行啊!還得抽時間去公社多長見識,有機會我想辦法研究研究 調(diào)公社去呢!我今天除了看看三道灣大隊的春耕工作,還有事兒跟她說,她看到我們就像見了瘟神似的,轉(zhuǎn)身就跑了,你說……這像話嗎? ”孫紹田一邊說著話,一邊用 兩個手指不停地敲著桌子,
德才趕緊從衣兜里拿出一盒“大生產(chǎn)”香煙,抽出一支,遞給孫紹田。“刺啦—劃 著了火柴,趕緊給他點上。
再看這個孫紹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翻動著腫眼泡子,轉(zhuǎn)動著鼓鼓的金魚眼, 一只手摸著禿腦瓜子上的幾縷頭發(fā),厚嘴唇子揪揪著,擠出一股煙霧,“德才啊!我這 次突然來呢!主要是這個……這個……人民公社的工作要當(dāng)成一個……長期的革命工 作來抓……你呀!我回去得給你研究研究評個標(biāo)兵啦、先進啦什么的,這個——你還 得繼續(xù)努力啊!”
德才把手里的那盒煙揣進了孫紹田的衣兜里。
“肖大隊長,你就是懂事,會來事,我就欣賞你這一點,當(dāng)年提拔你也算我沒有看 走眼。咱說這回成立人民公社,你們第一步走得好,搶先了一步,占了先機,帶了個 好頭啊!公社號召其他大隊都向你們學(xué)習(xí)呢!但是,后續(xù)的各方面任重道遠(yuǎn)哪!還得 扛紅旗、爭標(biāo)兵……”
“好!我們一定繼續(xù)努力。”
“關(guān)于小吳同志,實不相瞞,我想……做回媒人,咱們張濤秘書你看看,他們兩 個人多般配!哈哈……回過頭我跟供銷社老吳嘮嘮,咱們都想辦法撮合撮合……哈 哈……”孫紹田咧著大嘴笑了起來,露出一口黑乎乎的爛牙。
德才看了看目光閃爍不定、沒魂了一樣的張濤。張濤抬起頭,強擠出一絲苦笑。
“張秘書年輕有為,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回咱們公社鍛煉鍛煉。他爸是咱們縣革委會 副主任你知道不? ”孫紹田使勁吸了一口煙,把煙蒂順手扔在地上。德才趕緊上前踩 滅了。
“別提我爸……我爸說這要保密……”張濤有些坐不住了,一個勁兒地向窗外張望 著。見不到吳梨花他的心里猶如踢翻的螞蟻窩,亂哄哄的,一時平靜不下來。
“這事兒……就不歸我管了,年輕人戀愛自由,她爹老吳都管不了,咱們咋好摻 和。”
“你看著辦吧!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們還得去支邊公社,他們那邊中午……”
“可別的!孫主任,您好不容易來一回三道灣,別忙著走啊!沒啥好玩意兒,下蛋
雞,開河的魚,對付對付,中午喝點兒……” “喝點兒?耽誤工作。”
“不耽誤……喝點兒酒,干工作才有精神頭!”
“嘿嘿!那喝點兒就喝點兒!德才呀!你是好樣的……評先進……那些事兒包在我身上了。”孫紹田攏了一把锃亮的大腦袋上面那幾根不聽擺弄的頭發(fā),往外鼓著的金魚
眼這工夫也瞪了起來。腆著大肚子坐在椅子上,翹起來了二郎腿,腳不停地抖動著。 “對了,德才呀!咱們中午去哪兒吃?”
“去我家怎么樣……”德才試探過很多次了,只要一提去他家吃飯,孫紹田肯定拒 絕,這次也沒有例外。
“就在這兒吃一口算了,別去麻煩你家老母親了。你最好是喊吳梨花回來,在大隊 部做點兒菜,兩個年輕人嘮嘮嗑多好。”
“這里連個鍋都沒有……要不還去林生家吧!”
“林生家?嗷……去年秋你跟我說,給他在太平溝林場找點兒活兒,我干兒子一 起去了。太平溝林場的場長可是我的好兄弟,我們當(dāng)年一起在隊伍里,那是出生入死 啊!那個……不過上次在他家吃飯,那小子臉子可不好看啊!離你家太近了……那個 ……你媽沒事兒過去串門不?要不換一家,其他誰家都行……”
“我媽腿腳不好,不咋出門……你們熟悉嗎?”
“不熟,不過我們當(dāng)年都是這一左一右抗聯(lián)的老戰(zhàn)友,那個……一般互相都知道個 名號……”
“我怎么沒聽我媽說過這事兒……提到過我爸當(dāng)年救人……”
“不提這茬了,趕緊安排伙食吧!”
“剛才從地里回來時我就告訴林生家殺雞了,再整點兒河魚,咱們這牤牛河哪里有 魚他知道……再說他家做的大豆腐你也得嘗嘗。”
“那行吧……你們就別整那些沒用的,就一個大豆腐,一把園子里的發(fā)芽蔥,整一 碗大醬就行。你們哪!就是多心……咱們基層生產(chǎn)隊也不寬綽呀!省著點兒,大家小 家都得過日子不是嗎?”
德才陪著孫紹田抽了半盒煙,秀香來喊他們?nèi)コ燥埩恕?/p>
林生家的東屋炕上放好了炕桌,一盤切開的淌著油的咸鴨蛋,一盤金黃的炒雞蛋, 一塊淋了辣椒油的大豆腐,上面撒著一層翠綠色的小蔥葉。等孫紹田和德才端起酒碗, 秀香又端上了一盆剛出鍋的榛蘑燉小雞。孫紹田的金魚眼一下子瞪了起來,操起筷子 夾起雞頭放進自己的碗里,然后夾起一塊大腿肉直接放進了嘴里,嚼了幾下吞下去, 掄起筷子又夾起一塊雞胗,“嗯!好!這個小雞燉得真地道,好吃!你咋知道我就得意 這一口……對了,林生在林場掙到錢了吧?”
林生在外屋喊:“德才,出來一下!”
德才答應(yīng)著,到了外屋,關(guān)嚴(yán)了東屋門。 “這個犢子咋又來了呢?”
“小點兒聲,越是這樣的小人越是得防著點兒。”
“這個孫主任長得和大頭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死德行,沒個出息,上次來喝多了吐 了一炕。”
“噓……咱們搭上吃喝還不賺好,那圖啥。好孬他也給你在林場安排干活兒了,別 跟他一樣的。他這次是給那個張秘書和吳梨花說媒的,吳梨花不稀罕那個張秘書,他 還是老纏著梨花。”德才壓低了嗓音,拉著林生往門外走去。“這個張秘書看著倒是還行, 不過梨花要是看著不順眼,誰也沒有辦法……”
“吳梨花這孩子咱們看著長大的,長得俊,還懂事兒。我可有個好人選,太平溝林 場的雪松兄弟和梨花那才天生一對呢!”
“咱倆先別琢磨給人家找對象了,好吃好喝先把他們打發(fā)走,現(xiàn)在大伙兒積極性不 高,干活兒還得看著。再說了,到秋林場有活兒還得找他呢! ”德才看了看地上的魚 簍子,“怎么就這幾條魚……”
“昨晚下點兒雨,河里漲水了,又這么渾,再大的本事也抓不著……”林生踢了一 腳地上的魚簍子,里面三四條巴掌大的鯽魚張著大嘴,呼噠著魚鰓,尾巴不時拍打著 魚簍子。還有幾條川丁子和白漂子已經(jīng)一動不動地放了挺,三兩條花泥鰍鉆來鉆去。
“越是這樣的人,咱們越是不能得罪!”
“他那個干兒子大頭怎么看都是這犢子親生的……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吃東西也一 個屌樣。上回他在這兒喝酒,說自己是抗聯(lián)的老革命,還說在太平川那邊一起跟小日 本拼過命呢!這事兒我真就問過干媽,干媽說他確實是隊伍的人。還問我,他提沒提 干爹救他命的事兒。我說沒有聽見,干媽還罵他忘恩負(fù)義呢!”
“小點兒聲……吃咱們的嘴短,就當(dāng)打發(fā)小鬼了。萬一得罪了小人,讓他下個絆 子就犯不上了。以后公社有點兒啥事兒,不指望他能搪一搪,別故意往火堆上添柴 就行!”
這時,屋里的孫紹田喊了起來:“肖大隊長,快回來喝酒……那個咸鴨蛋黃都冒油 了,給我裝幾個帶回去……少拿幾個,給我家里的嘗嘗就行。”
林生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這山貨,真是沒治了……” 秀香抱著些細(xì)柴火進了屋。
“嫂子!這幾條魚收拾收拾燉上吧!”德才一邊說著話,一邊拉著林生進屋喝點兒, 林生晃著腦袋搖著手,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嫂子,做啥了都記好,再給裝二十咸鴨蛋,等著讓梨花給你結(jié)賬。” “不用了兄弟。”
“這飯菜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聽我的……”德才囑咐完秀香就進屋喝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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