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冬夜凝固成一塊鈷藍色水晶,林汐將最后一個水聽器沉入韋斯特峽灣。金屬裝置刺破墨色海面時,右耳驟然響起鋼針刺穿耳膜的銳痛——自從那次水下爆破事故后,這種幻聽便如同嵌進神經的倒刺。
她摸索著啟動錄音設備,結霜的按鍵在指尖打滑。黑暗深處忽然漾開一團琥珀色光暈,提著老式煤油燈的男人踏著冰碴走來,玻璃燈罩里躍動的火焰將他右臉的燒傷疤痕照得忽明忽暗。
"觀測站九點鎖門。"砂礫般粗糲的聲線。林汐認出這是消防站那位傳奇復健員,傳聞他在北極圈撲滅油輪大火時,化學濃煙蝕毀了他的視神經。此刻他明明面向自己,瞳孔卻定格在十點鐘方向的虛空中。
潮聲漸起,助聽器突然爆發(fā)出尖銳嘯叫。林汐慌亂摘下電子耳蝸的瞬間,采樣箱被靴尖踢翻。十二支密封試管墜向礁石之際,男人以消防員特有的迅捷抄手接住,殘影快過健全人的視覺暫留。
"次聲波會擾動前庭系統(tǒng)。"他握著試管像握著手雷,"低于三十赫茲的頻率,能讓人產生墜落感。"
林汐的右耳忽然涌入潮汐退卻的轟鳴。某種跨越時空的震顫順著脊椎攀升,恍若遠古鯨群穿過地磁場時摩擦出的星火。她鬼使神差攥住對方手腕:"聽!"
煤油燈墜入冰海發(fā)出嘶鳴,熄滅前的最后光芒映出上百道銀灰色背脊正破浪而來。林汐的左耳早已喪失人類語音識別能力,此刻卻清晰接收到一串液態(tài)的震顫,如同萬千氣泡在深海綻放。
"鯨群在規(guī)避聲吶區(qū)。"男人單膝觸地,掌心緊貼潮濕的玄武巖,"七點鐘方向三百米,有金屬疲勞引發(fā)的共振波。"
水聽器傳回的聲譜圖在平板上亮起,熒光波紋竟與他描述的方位嚴絲合縫。當首頭白鯨浮出海面換氣時,林汐驚覺男人蒙著白翳的眼底,竟倒映著整條銀河的支流。
波濤轟鳴中,右耳突然灌入浩瀚的鯨歌。那些橫亙千年的頻率在她耳蝸結晶,析出棱鏡般的光譜。男人攤開沾滿海鹽的掌心,露出修復完好的助聽器——不知何時被他更換了氧化斷路的電池觸點。
"陸沉。"他對著虛空自報姓名,"半年前大火燒穿我視網膜時,聽到過類似的頻率。"
月光在兩人之間的礁石上淌成汞銀色溪流,林汐發(fā)現(xiàn)閃爍的不止是浪花。無數(shù)發(fā)光浮游生物隨鯨群起舞,在盲人眼底投射出星座的紋樣。她忽然意識到,左耳死寂的聽覺神經,或許正在破譯某種更古老的加密語言。
峽灣盡頭亮起綠松石色的極光,座頭鯨群突然變換楔形隊列。陸沉殘缺的視神經突觸開始放電,林汐耳中的鯨歌頻率突破20千赫。當兩種殘缺感知在量子層面共振時,他們同時看到——被聲吶網困住的幼鯨正在發(fā)出SOS摩斯電碼。
潮水漫過觀測站基座的瞬間,陸沉憑著生物電場感知抓住林汐的手腕。他看不見女人耳際滑落的助聽器正吸收著鯨歌能量,更不知自己視神經末梢滋生的納米級磁晶體會在十年后讓他"看"見地磁暴。
此刻他們只是倚著冰涼的礁石,共享著超越物理法則的感官盛宴。林汐右耳接收的鯨歌正轉化成神經電信號注入陸沉的視覺中樞,而男人感知到的金屬疲勞波頻,在她左耳化作三維聲吶成像。
當救援隊的直升機轟鳴聲撕裂夜空時,兩人終于讀懂鯨群傳遞的信息:人類制造的海洋噪音污染,正在抹殺這種延續(xù)五千萬年的語言體系。林汐摸到陸沉作戰(zhàn)服口袋里的消防哨,突然對著鯨群吹出特定頻率——那是座頭鯨教導幼崽躲避虎鯨的示警聲。
月光下,龐大的鯨群整齊劃一地深潛。陸沉望著(或者說感知著)重歸平靜的海面,忽然理解了大火中聽到的鯨歌:那不是求救信號,而是來自深海的諒解備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