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硝煙與泥濘中緩慢流逝,阿拉諾特地區的拉鋸戰已持續了整整二十七天。克蘭斯克的作戰地圖上,代表敵我態勢的箭頭始終在阿拉諾特外圍那道焦黑的等高線上來回擺動。清晨用鮮血換來的幾處前沿陣地,總會在夕陽西沉時被敵方精準的炮火覆蓋奪回,以至于后勤部隊開始戲稱這片區域為"曇花戰區"——就像曇花般轉瞬即逝。
卡琳踩著彈藥箱壘成的臺階爬上農舍屋頂時,整片戰場正籠罩在冬季特有的鉛灰色天光里。她望遠鏡里那些縱橫交錯的戰壕,活像寄生在麥田殘茬間的巨大蜈蚣。每天黎明和黃昏運輸卡車隊伍都會準時出現在村莊,揚起漫天塵土,然后運輸部隊的士兵們不緊不慢地在村口排著隊卸貨。工兵們像勤勞的螞蟻般日夜不休,他們將戰壕網絡拓展到了村莊的每個角落。農舍的墻壁被鑿出射擊孔,谷倉頂上架起了重機槍,就連廢棄的水井里都藏著通訊兵的電線。村口的曬谷場上,三輛坦克組成三角形防御陣型,炮管始終指向敵軍可能來襲的方向。
兩個工兵正把原木夯進她腳下的外墻,震得屋檐下的木屑簌簌掉落,卡琳已經習以為常了。她注意到阿拉諾特東南方向的高地的沙袋工事又換了旗子,維爾瓦帝國的藍白旗子再次插上了高地的沙袋掩體,沒一會兒,卡琳便聽見頭頂傳來飛機引擎的聲音,十六架蒲公英式俯沖轟炸機在飛臨高地上空之時以近乎垂直的角度俯沖而下,幾秒后,遠處的地平線驟然亮起刺目的火光,爆炸的沖擊波裹挾著熱風撲面而來。黑煙如巨蟒般騰空而起,吞噬了半邊天空, 卡琳條件反射地捂住耳朵,卻還是被接踵而至的聲浪掀得踉蹌后退。沖天而起的黑煙柱中,她看見高地上的維爾瓦帝國的旗子像麥稈般折斷,即使隔著兩公里,爆炸的余威仍震得農舍木門哐啷作響。村莊里的士兵們對此早已麻木。只有幾個新兵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而老兵們連頭都沒抬。
菈維娜蜷縮在地窖潮濕的樓梯轉角,她纖細的手指不斷擰動著收音機的調頻旋鈕,金屬齒輪發出細碎的咔嗒聲。收音機老舊的揚聲器里,刺耳的電流雜音滋啦作響,偶爾閃過幾個支離破碎的詞匯:"維爾瓦……帝國軍團……六十萬……北部防線……"在地窖里,一片靜謐,只有收音機里傳來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眾人都沉默不語,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著。
詩蒂諾和瑪格麗特靜靜地站在墻邊,透過槍眼,警戒著外面的動向。她們的身體一動不動,只有眼睛不時地眨動,透露出內心的緊張和不安。
克莉米婭則坐在一個粗木長凳上,她的目光有些空洞,似乎在思考著什么,薇薇安則靜靜地躺在克莉米婭的腿上,她的眼睛緊閉著,仿佛在沉睡。然而,從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可以看出,她并沒有真正入睡,而是在默默忍受著內心的痛苦。克莉米婭溫柔地撫摸著薇薇安的秀發,仿佛在安慰一只受傷的小貓。
過了許久,薇薇安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與克莉米婭交匯,眼中閃過一絲迷茫和無奈。然后,她輕輕地開口說道:“親愛的,你說我們為什么要打這個仗呢?我們原本可以安安穩穩地過好各自的日子,不是嗎?”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悲傷。這句話似乎觸動了在場每個人的內心,地窖里的氣氛變得更加凝重。
克莉米婭的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潮濕的地窖空氣里。她收回撫摸薇薇安秀發的手,發絲從她指間緩緩流過,克莉米婭緩緩抬起眼睛。昏黃的燈光下,薇薇安的臉龐顯得格外年輕,又格外疲憊,眼下的青黑像是永遠擦不去的污漬。
"親愛的,"克莉米婭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這里太悶了,我們出去透透氣好嗎?"她伸出手,指尖還帶著火藥殘留的黑色,"我有話想對你說。"
她們一前一后走出地窖,午后的陽光刺痛了她們習慣黑暗的眼睛。克莉米婭走在前面,靴子踩過被炮彈犁過的土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薇薇安跟在她身后,注意到克莉米婭的軍裝下擺已經磨出了毛邊,后頸處有一道還未痊愈的擦傷。
湖邊出奇地安靜,連槍炮聲都變得遙遠。克莉米婭在淺灘處停下,毫不猶豫地坐在濕潤的鵝卵石上。薇薇安遲疑了一下,也跟著坐下。湖水輕輕拍打著她們的鞋底,倒映著天空的云彩被漣漪撕成碎片。
"你來生理期了嗎?"克莉米婭突然問道,眼睛依然盯著湖面。
薇薇安搖搖頭,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一顆光滑的小石子:"還早,要到月底。"她停頓了一下,聲音突然變得脆弱,"對不起,我只是...太累了。昨晚夢見媽媽在晾衣服,還有爸爸醉倒在門廊的樣子。"石子從她指間滑落,在水面激起一圈微小的波紋。
克莉米婭深深嘆了口氣,陽光把她的側臉染成金色:"也許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到時候我們各回各家,你繼續做你爸爸的小公主,而我..……"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
"你真的相信我們能活著回去嗎?"薇薇安突然轉過頭,直視著克莉米婭的眼睛。她的瞳孔在陽光下呈現出透明的琥珀色,里面盛滿了克莉米婭從未見過的絕望。
這個問題像一顆子彈擊中了克莉米婭。她張開嘴,卻發現所有的謊言都卡在了喉嚨里。遠處傳來隱約的炮火聲,一只受驚的水鳥從蘆葦叢中撲棱棱飛起。兩人之間的沉默蔓延開來,只有湖水繼續不知疲倦地拍打著岸邊的石頭,仿佛在替她們數著所剩無幾的時間。
克莉米婭顫抖著抓住薇薇安的手腕:"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話未說完,一根纖細的食指已經輕輕抵上了她的唇。夕陽的余暉透過薇薇安的發絲,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金色光斑。
"答應我......"薇薇安的聲音輕得像柳絮飄落,指尖傳來微微的涼意,"一定要活過這場戰爭,活到能看見白鴿在天空翱翔,而不是掛滿航空炸彈的飛機在空中盤旋的那天。"她突然笑了,眼角的淚痣在暮色中顫動,"你是我最后的港灣了,克莉米婭。要是連你都......"后半句話化作一聲哽咽,消融在湖面的波光里。
克莉米婭的瞳孔劇烈收縮,仿佛有千萬根鋼針同時扎進心臟。她猛地將薇薇安擁入懷中,兩人的軍裝紐扣硌得生疼。"對不起......"滾燙的淚水浸濕了薇薇安的肩膀,"都怪我......"她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你本可以穿著漂亮的制服,在帝國財經大學的圖書館里......"
懷中的少女突然掙脫開來。薇薇安捧起克莉米婭淚痕交錯的臉,在漫天霞光中輕輕吻住了她顫抖的唇。這個吻帶著火藥味和血銹氣,比她們偷喝的私釀更灼熱,克莉米婭嘗到了咸澀的味道,不知道是她們兩個誰的淚水。
“傻瓜。"分開時,薇薇安的鼻尖還貼著克莉米婭的,"是我自己翻過家里的圍墻去找你的,這不怨你。"她的拇指擦過友人臉上的淚痕“別哭了,我們又沒有死,哭什么?”
突然,炮彈的尖嘯聲撕碎了短暫的寧靜。克莉米婭一把拽住薇薇安的手腕,兩人踉蹌地沖回地窖的,她們頭頂掠過炮彈發出凄厲的尖嘯。就在她們跌入地窖入口的瞬間,一發炮彈在不遠處炸開,震得整個地下空間劇烈震顫,掛在墻面的煤油燈瘋狂搖擺,將人影扭曲成張牙舞爪的怪物。天花板的裂縫像蛛網般蔓延,陳年的沙土簌簌落下,在昏暗的煤油燈光里形成一片嗆人的塵霧
見鬼!"卡琳上尉幾乎是撞開木門摔進來的,她軍帽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土,連睫毛都變成了白色。又一發炮彈在附近炸開,卡琳踉蹌地扶住彈藥箱,簌簌落下的沙灰嗆得她直咳嗽,她粗暴地抹了把臉,啐出一口帶著泥沙的唾沫,"這破地窖是哪個蠢貨修的?"又一發炮彈落下,整個空間都在震顫,墻角的水桶突然翻倒,渾濁的水流蜿蜒過所有人的靴底。
"格蕾莎!貝蒂妮!"卡琳的吼聲壓過了炮火轟鳴,"立刻加固窖頂!"她的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味道,"要是讓炮彈落到我們頭頂,我們全都得被活埋!"
河堤方向再次傳來震耳欲聾的齊射聲。155mm榴彈炮的怒吼讓地窖里的搪瓷杯叮當作響,炮彈劃過村莊上空的呼嘯如同死神的鐮刀掠過。貝蒂妮已經扛來了工兵鍬,她金色的發辮上沾滿泥漿,正和格蕾莎一起將原木頂進搖搖欲墜的橫梁之間。其他人也紛紛加入,用沙袋、鋼板甚至拆下來的門板拼命支撐著岌岌可危的天花板。
“十字支撐,快!”貝蒂妮的吼聲帶著哭腔,四個士兵用肩膀扛起傾斜的鋼梁,格蕾莎掄起錘子將楔子砸進裂縫,當最后一枚固定栓卡入凹槽時,所有人后背的軍服都已被冷汗浸透。然而窖頂依然發出不祥的吱呀聲,仿佛有只無形巨手在不斷施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窖頂,好在加固后的地窖穩固了許多,不再掉落沙灰。
菈維娜蜷縮在通風口下方,煙卷在她手中劇烈顫抖,她已經連續抽完了四支劣質香煙,青白的煙霧籠罩著她緊繃的面容。
角落傳來細碎的祈禱聲。格蕾莎跪在圣母像前,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的銀質十字架念念有詞。借著搖晃的燈光,能看見她干裂的嘴唇在快速開合,握著十字架的手指關節已經泛白。一只不知從哪鉆進來的野貓炸著毛,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哀嚎。
刺鼻的硝煙在地窖里凝成灰藍色的霧靄,菈維娜的瞳孔在煙霧后收縮成針尖大小。她突然掐滅第五根香煙,火星在潮濕的水泥地上濺出猩紅的軌跡。格蕾莎顫抖的祈禱聲像鋼鋸般切割著菈維娜的神經——"圣母瑪利亞,滿被圣寵者......"
薇薇安蜷縮在機槍旁,手指死死掐著太陽穴。每一次爆炸聲響起,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內臟在跟著共振。"東南方...不對,是西北..."她神經質地喃喃自語,卻在下一聲炮響時猛地瑟縮——落點永遠在她的預料之外,她精致的面容在搖曳的燈光下扭曲變形。
"安靜……"菈維娜突然嘶聲道,聲音像是砂紙摩擦,"都他媽安靜……"但沒人聽得清她的話。菈維娜猛地站起身,軍靴碾碎地上仍在燃燒的煙頭。她眼中燃燒著某種令人膽寒的狂躁,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當格蕾莎的祈禱聲再次響起時,她突然暴起,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對方面前。
"咔嗒——" 銀質十字架在她指間斷成兩截的聲響格外清脆。格蕾莎還來不及反應,領口就被鐵鉗般的手抓住,整個人被狠狠摜在潮濕的磚墻上。后腦勺撞擊墻面的悶響讓所有人呼吸一滯。
"狗娘養的!"菈維娜的咆哮震得人耳膜生疼,唾沫星子飛濺在格蕾莎慘白的臉上,"老娘說了安靜!你他媽是聾了還是想害死所有人?"她的手指深深掐進格蕾莎的脖子,青筋在手背上猙獰地突起。
格蕾莎的腳尖徒勞地蹭著地面,淚水和鼻涕糊滿了整張臉。她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只能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抽搐。她的尖叫聲被掐斷在喉嚨里——菈維娜鐵鉗般的手掌扼住了她的脖頸。少女的軍靴在墻面上踢出凌亂的白痕,圣母像的碎片從她指縫間簌簌落下。"你以為那個婊子養的瑪利亞能救你?"菈維娜的唾沫星子噴在對方慘白的臉上,"她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
"住手!"
"該死的!你瘋了嗎?"
五六雙手同時拽住菈維娜,但是菈維娜的力氣實在太大了,克萊菲爾被甩到彈藥箱上,鋼盔撞出刺耳的哐當聲。
"菈維娜!別做傻事!"克莉米婭從背后死死勒住她的腰,卻像撞上一堵石墻。瓦倫莎試圖掰開那只鐵鉗般的手,卻被甩得撞在沙袋上。柯莉雅的指甲在菈維娜手背抓出血痕,卻換來更暴戾的收緊。格蕾莎的瞳孔開始渙散,喉骨在指間發出不祥的咯咯聲。
"咔嚓"手槍保險解除的聲音像刀鋒劃過寂靜。卡琳的配槍穩穩頂在菈維娜太陽穴上,冰冷的金屬壓出一道凹痕:“我數到三,放開她,否則,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一!"槍管隨著計數微微下壓。菈維娜的瞳孔收縮成針尖大小,但手上的力道絲毫未減。
"二!"卡琳的食指在扳機上收緊的瞬間,菈維娜突然松手。格蕾莎像破布娃娃般滑落在地,捂著喉嚨發出拉風箱般的喘息。
“呸!狗娘養的!"一口帶血絲的唾沫啐在格蕾莎顫抖的膝蓋上。菈維娜轉身時,作戰服后背被汗水浸出大片深色痕跡。她踉蹌著走回臺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角落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干嘔聲。格蕾莎蜷成蝦米,脖頸上紫紅的指痕正在滲血,薇薇安正用急救包里的紗布擦拭格蕾莎頸部的淤青。女孩的禱告詞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圣母啊……求您……寬恕我們……"
地窖外,新一輪炮擊開始了。震波讓掛在墻面的工兵鏟哐當墜地,但這次沒人再去撿它。所有人都在無聲地數著爆炸間隔,仿佛在聆聽死神的心跳。菈維娜坐在最高一級臺階上,摸出最后一支皺巴巴的香煙,打火機的火苗在她顫抖的指間明滅不定。
一枚炮彈恰在此時命中鄰近建筑,沖擊波掀飛了地窖的木門。所有人條件反射地撲倒在地,當耳鳴漸漸消退時,人們發現自己正以各種滑稽的姿勢交疊在一起。卡琳上尉最先爬起來,她的左袖被鐵釘撕開豁口,卻恍若未覺地檢查著鋼架結構。"狗娘養的維爾瓦人,快檢查地窖掩體,塌了就全完了!”
就在士兵們還沒緩過來勁時,又一發炮彈直接命中了村莊西側。地窖里的煤油燈劇烈搖晃了幾下,摔到了地上,發出清脆的玻璃碎裂聲,煤油燈終于熄滅了。在絕對的黑暗中,所有人都僵住了,連呼吸聲都停滯了。直到卡琳劃亮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映照出十幾張慘白的、被戰爭折磨得近乎麻木的臉。火柴很快燃盡,但沒人敢去點燃第二根——誰知道下一次直接命中會在什么時候到來。
直到夜幕降臨,炮擊聲才終于停歇。瓦倫莎從一個儲物箱里翻出一盞備用的煤油燈,小心翼翼地將它掛在墻上。卡琳則迅速地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輕輕一劃,火柴頭瞬間燃起一團小小的火焰。她小心翼翼地將這團火焰靠近煤油燈的燈芯,只見燈芯被點燃,散發出微弱但溫暖的光芒。
卡琳透過窗戶觀察了一下外面,確定沒有再傳來任何動靜后,她向貝蒂妮和瑪格麗特招了招手,示意她們一起出去。三人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她們陸續返回。貝蒂妮抱著一大捆柴火,瑪格麗特則提著一口鐵鍋,而卡琳則拎著半桶水。
貝蒂妮熟練地把鍋架在臨時搭建的爐灶上,瑪格麗特則迅速地將柴火點燃。熊熊的火焰舔舐著鍋底,不一會兒,鍋里的水就開始沸騰起來,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卡琳開始忙碌起來,她將所有人背包里的罐頭都搜集到一起,然后一個接一個地打開,把里面的食物全部倒進了鍋里。鍋里頓時變得五顏六色,有蔬菜、牛肉,還有土豆和洋蔥。這些食材在熱水的翻滾下,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此時,冬天的寒意已經悄然襲來,尤其是夜晚,更是寒冷刺骨。眾人圍坐在燒鍋旁,感受著火焰帶來的溫暖。然而,盡管身體逐漸暖和起來,每個人的心情卻都異常沉重,沒有人說話,只是默默地盯著木柴在火焰中燃燒,仿佛那跳躍的火苗能夠帶走他們心中的不安和恐懼。
就在這時,柴油引擎的轟鳴穿透地窖厚重的木門時,所有人條件反射地抓起了武器。維西雅掀開觀察孔的擋板,如墨的夜色里,三輛刷著嶄新褐灰色油漆的軍用卡車正碾過瓦礫堆,車頭飄揚的將官旗在硝煙中獵獵作響。
木門被粗暴推開的聲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位身披銀狐領將校呢大衣的軍官彎腰鉆了進來,軍靴上的馬刺與水泥地碰撞出清脆的叮當聲。
"嚯,這兒可比參謀部暖和多了。"少將摘下白手套,露出保養得當的手掌,細膩的手掌比在場所有女人的手都要白皙光滑,左手上戴著一枚翡翠扳指,克萊菲爾和卡琳都是識貨的人,一眼就認出了那枚翡翠扳指,那枚翡翠扳指在市場上價值二十萬克蘭幣,都趕上在場所有士兵一年工資了,他像巡視領地的貴族般踱步,鹿皮靴尖踢了踢支撐梁基座。
當他慢悠悠來到女兵們身邊時,她們條件反射地起立敬禮,鋼盔和裝備碰撞出一片叮當響,當他的目光掃過縮在角落的格蕾莎時,女孩脖頸上的淤青讓他的眉毛微微揚起,少將隨意地擺擺手,從大衣內袋掏出一包金色煙盒:"都放松點,姑娘們。"他熟練地彈開盒蓋,給每人分了一支。輪到克萊菲爾時,他突然停下腳步,鑲銀的杖尖挑起克萊菲爾的下巴,他瞇起眼睛,像獵鷹盯住獵物般審視著克萊菲爾。
“好久不見啊!我的夜鶯!”少將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和輕蔑。他的目光落在克萊菲爾身上,仿佛在審視一件珍貴的物品,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克萊菲爾站在那里,身體微微顫抖著。她緊緊地咬著嘴唇,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情緒波動。當她聽到少將的聲音時,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感覺,有憤怒、有厭惡,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她緩緩地轉過頭,目光與少將交匯。然而,她并沒有回應他的問候,而是迅速地將頭扭向一邊,似乎根本不愿意與他對視。她的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微微的刺痛讓她稍微冷靜了一些,但她的心跳仍然像鼓點一樣急促。
少將注意到了克萊菲爾的反應,他的眉頭微微一皺,似乎對她的冷漠有些不滿。他向前邁了一步,想要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龐,感受一下她那如絲般柔滑的肌膚。然而,就在他的手快要觸碰到克萊菲爾的臉頰時,她突然像觸電一樣猛地一閃,同時揮起手來,用力地將少將的手拍開。
“別碰我!”克萊菲爾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她的眼神充滿了憤怒和決絕。
少將并沒有因為她的舉動而生氣,反而變本加厲地突然貼近她耳畔低語,呼吸間的白霧像毒蛇信子:"你父親上周還寫信給我,求我把他的寶貝女兒調離前線。"戴著翡翠扳指的手撫過她蒼白的唇紋,"你猜我是怎么回復的?"
克萊菲爾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子彈擊中。她踉蹌后退時,軍靴后跟差點撞翻鐵皮火爐,燃燒的木炭滾落在地"你...說什么?"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尖銳,像是玻璃劃過鋼板。少將的指尖還懸在她臉頰旁,能清晰感受到少女突然變得紊亂的呼吸。
"金絲雀的羽毛還是這么漂亮。"少將突然揪住她一綹金發,發絲間還纏著前線的枯草。他湊近嗅了嗅,皺眉道:"就是沾了太多火藥味。"
克萊菲爾猛地拍開他的手,鑲銀的手杖應聲落地。"五年前我就該用香檳瓶砸爛你的腦袋!而不是罵你幾句那么簡單。"她的聲音因壓抑的怒火而顫抖,胸口因為憤怒微微起伏"現在要補上嗎?長官?"
少將突然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那笑聲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著,仿佛能穿透墻壁,傳達到每一個角落。
“哈哈哈哈!”他的笑聲中似乎帶著一絲嘲諷和不屑,“五年了……看來這場戰爭真的讓你成長了不少啊,克萊菲爾。”少將的目光如鷹隼一般,緊緊地盯著克萊菲爾,仿佛要透過她的外表看到他內心的想法:“我有一萬種辦法能把你調離前線,也有一萬種辦法像弄死螞蟻一樣弄死你!”
克萊菲爾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少將見狀,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輕蔑的笑容。
“從小到大,你是唯一一個敢那么對我說話的人!克萊菲爾,你真的令我印象深刻。”他緩緩地說道,“希望下次再見到你的時候,不是在某個犧牲士兵的名單里!”
說完,少將毫不留情地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克萊菲爾的臉龐,那動作看似隨意,卻充滿了侮辱和輕視。克萊菲爾緊緊地咬著牙關,仿佛要將那堅硬的銀牙咬碎一般,但她的內心卻充滿了無奈和無力感。
克萊菲爾的拳頭緊握,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但她卻始終沒有勇氣扇出這一巴掌。她知道,即使她使出渾身解數,也未必能對這個男人造成絲毫影響。
少校輕蔑一笑,繼續檢查著地窖設施:"十字交叉支撐很有創意,不過要是換成復合材料......"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意識到這群灰頭土臉的女人根本聽不懂軍工術語。
“加固得不錯,比我手底下那群蠢貨強多了!"少將岔開話題,又屈指敲了敲工字鋼,回響驚飛了梁上的蜘蛛。士兵們盯著他將校呢大衣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看著他像檢查牲口棚般踱步。
卡琳掀開冒著蒸汽的鐵鍋:"長官長途跋涉,還沒有吃飯吧?要不要一起用餐?"濃稠的燉菜冒著熱氣,鍋里漂浮著蔬菜和洋蔥,肉塊和土豆則在鍋里翻滾著,雖說這燉菜看著不盡人意,但是光聞著香味便讓人垂涎欲滴,少將用手杖攪了攪這鍋農家燉菜,突然笑出聲:“這玩意兒也能吃?我家的杜賓犬都比這吃的好!”說罷,鑲銀杖尖挑起一塊熟透了的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牛肉,少將湊近一瞥,露出嫌棄的表情,隨即將牛肉精準地甩進了裝著污水的水桶里,這可把在場所有士兵都心疼壞了,而那個少將卻絲毫不在乎,隨即轉身走向木門。
"等等!"
克萊菲爾的聲音像一把利刃劃破地窖寂靜的空氣,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聚焦在克萊菲爾身上。少將停下腳步,锃亮的軍靴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轉過身,灰藍色眼睛閃過一絲訝異:"哦?"
您剛才說..."克萊菲爾強迫自己抬起頭,直視少將冰冷的眼神:"您有辦法把我調離前線?"
少校嗤笑一聲:"當然,以我的軍銜,調動一個士兵就像挪動棋盤上的卒子。"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克萊菲爾胸前的士兵編號,"特別是...某些特殊的卒子。"
"尊敬的少將閣下。"克萊菲爾突然向前邁出一步,軍靴在地板上敲出清晰的聲響。她摘下軍帽,金發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病態的光澤,"能否借一步說話?"
少將的嘴角緩緩揚起。這個笑容讓他英俊的面容顯得格外危險,就像發現獵物的夜梟。"當然可以,我的夜鶯。"他刻意放慢語速,讓這個親昵的稱呼在眾人耳中清晰可聞,"我的專車永遠為你敞開。"
"克萊菲爾!"
瓦倫莎的喊聲帶著破音。她撞開椅子站起來,餐刀從顫抖的指間滑落,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脆響。"要...要給你留晚餐嗎?"她的聲音支離破碎,仿佛這句話用盡了她全部勇氣。桌下的手死死攥著軍裝的衣角,布料在她掌心皺成一團。
"不必了。"克萊菲爾的背影僵住了,她微微側過頭,聲音輕得像是嘆息。當她的腳步聲隨著少將消失在走廊盡頭時,瓦倫莎求助般看向卡琳,卡琳搖了搖頭,表示無可奈何。遠處傳來隱約的炮火聲,地窖的煤油燈隨之微微震顫。
晚餐后,昏暗的地窖里,罐頭湯的殘余油脂在餐盒里凝結成慘白的塊狀物。卡琳用刺刀在斑駁的墻面上劃出守夜表,刀尖刮擦石灰的聲響讓所有人后頸發緊。煤油燈的火苗不時爆出燈花,將扭曲的人影投在滲水的墻壁上,像一群躁動的幽靈。
煤油燈被調至最暗,投下蛛網般搖曳的陰影。格蕾莎蜷縮在彈藥箱堆成的掩體后,破損的經書攤在膝頭。她的嘴唇機械地蠕動著,念誦聲比蚊鳴還輕:"......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格蕾莎蜷縮在彈藥箱壘成的"床鋪"上,破損的經書在她顫抖的指間沙沙作響。每當念到"求你現在和我們臨終時",她的目光就會不受控制地瞟向角落——菈維娜正仰面躺在沙袋堆成的窩里,鋼盔蓋著臉,胸口隨著呼吸緩慢起伏。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
菈維娜突然發出夢囈,驚得格蕾莎把經書攥出褶皺,直到確認那只是無意識的動作,才繼續用氣聲念誦:"......救我們脫離兇惡......"
"......阿門。"格蕾莎的禱告突然卡在喉嚨里。菈維娜的作戰靴蹭到了生銹的鐵桶,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月光漸漸被硝煙遮蔽。格蕾莎在朦朧中看見薇薇安悄悄起身,把毛毯輕輕蓋在克莉米婭肩上。這個動作讓她突然想起戰前修道院的晨禱——修女們也是這樣為打瞌睡的孩子披上外衣。一滴淚水砸在經書上,暈開了"寬恕我們的罪過"的字跡。
格蕾莎坐在彈藥箱上,膝蓋上攤著一本厚厚的經書。她的眼睛緊盯著書頁,嘴唇輕動,輕聲誦讀著上面的文字。然而,盡管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思緒卻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四處游蕩。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最后完全停止了誦讀。格蕾莎輕輕地嘆了口氣,合上了經書,仿佛那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她把經書放在一邊,然后伸手拿起身邊的毛毯,將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毛毯的溫暖讓格蕾莎感到一絲安慰,但她的內心依然無法平靜。她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的思緒平靜下來,但那些雜亂的念頭卻像一群嗡嗡叫的蜜蜂一樣在她的腦海中盤旋。
沒過多久,困意像一股洶涌的潮水一樣向她襲來。格蕾莎的眼皮越來越沉重,她的身體也逐漸放松下來。她的呼吸變得緩慢而均勻,終于,她完全沉浸在睡夢中,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清晨,天空被一層灰蒙蒙的雨幕籠罩著,細雨如絲般飄落,打濕了街道和房屋。克萊菲爾還沒有回來,貝蒂妮心中不禁涌起一絲擔憂。她站在木門口,凝視著窗外的雨景,思緒漸漸飄遠。
卡琳注意到了貝蒂妮的不安,她輕輕地擺了擺手,笑著安慰道:“別擔心啦,克萊菲爾那么聰明,肯定不會有事的。說不定這會兒她正躺在那個少將的懷里,享受著親親抱抱呢!”
貝蒂妮聽了卡琳的話,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她瞪大了眼睛,反駁道:“這……怎么可能!克萊菲爾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呢?”
卡琳微微一笑,心中卻如明鏡一般。她了解克萊菲爾,知道她的背景和為人。克萊菲爾是市長的千金,身份顯赫,與她們這些普通人根本不是一個階層的。
“你別太天真了,貝蒂妮。”卡琳語重心長地說,“克萊菲爾之所以被下調到我們這里,就是因為她得罪了那個少將。她為了能調到后面去,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
“這種人,為了達到目的,連臉都可以不要,真是夠下賤的!”貝蒂妮聽了卡琳的話,心中的氣憤愈發難以抑制。她無法想象克萊菲爾竟然會如此不擇手段,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顧尊嚴和道德。
在另一邊,格蕾莎正靜靜地靠坐在彈藥箱上,她的周圍環境顯得有些昏暗,只有微弱的燈光勉強照亮了這片區域。格蕾莎手中捧著一本《玫瑰經》,正借著這暗淡的光線仔細地翻閱著。
當她低聲念誦經文時,突然間,一個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格蕾莎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了一大跳,她的身體猛地一顫,手中的《玫瑰經》差點滑落。
待她定睛一看,才發現站在面前的人竟然是菈維娜。格蕾莎的心跳瞬間加速,她驚慌失措地想要站起身來,但還沒等她完全站直,菈維娜就迅速伸出手,輕輕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格蕾莎有些緊張地看著菈維娜,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然而,菈維娜并沒有讓格蕾莎過多地猜測,只見她從自己的口袋里摸索出了一個小小的十字架,然后微笑著遞給了格蕾莎。
“這是我從教堂那里搜出來的,”菈維娜的聲音很溫柔,“我覺得它可能會對你有用,所以就帶來給你了。”
格蕾莎有些遲疑地伸出手,緩緩地接過了那枚十字架。她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仿佛這十字架有著千斤重一般。
這枚十字架看上去有些陳舊,但上面的雕刻卻依然清晰可見,每一條線條都顯得那么精致而細膩。
“昨天真的非常抱歉,”菈維娜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歉意,“我不是故意把你的十字架給掰斷的。希望你能夠原諒我。”
格蕾莎靜靜地聽著菈維娜的話,心中原本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氣,然后點了點頭,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輕聲說道:“沒關系的,主會寬恕你的。而且,謝謝你的十字架,我一定會好好珍惜它的。”
菈維娜見狀,也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了格蕾莎的原諒。接著,她順手拿起格蕾莎手中的那本書,隨意地翻動了幾下,似乎對里面的內容并不感興趣。最后,她像是扔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一樣,將書又扔回給了格蕾莎。
然后,菈維娜從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煙,熟練地點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煙霧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形成了一層薄薄的霧靄。
“這玩意兒有什么用呢?”菈維娜看著手中的香煙,自言自語道,“在戰場上,我可沒見主保佑過哪一個士兵。該死的人死了,不該死的人也沒能幸免。”
格蕾莎緊緊握著十字架,認真道:“主的旨意并非我們所能揣測,他或許以另一種方式庇佑著我們。”菈維娜不屑地哼了一聲,“那不過是你們這些信徒的自我安慰罷了。”
破曉的霧靄中,柴油引擎的轟鳴聲由遠及近,軍用卡車碾過結霜的車轍,愛莎小隊的士兵們裹著灰撲撲的毛毯蜷在車斗里,鋼盔上凝結的冰晶隨著顛簸簌簌墜落。軍用卡車在檢查站前噴著黑煙停下。愛莎從副駕駛跳下來時,軍靴濺起的泥點落在她沾滿油污的褲腿上,像一串黑色的省略號。卡琳吐出最后一口煙圈,看著猩紅的煙頭在青灰色天幕下劃出拋物線——這是第三根香煙,距離約定交接時間已過去十七分鐘
"第三小隊準時交接。"愛莎抬手敬禮,袖口露出纏著繃帶的手腕。
卡琳整理了身上的裝備,遠處傳來烏鴉刺耳的啼叫,她抬眼望向營地方向“如果克萊菲爾回來,讓……”
話音未落,愛莎便打斷了她的話“她三個小時前就回來了!一回來就鉆進淋浴間,直到我們出發時也沒出來!”
"是少將的專車送回來的?"卡琳裝作整理彈掛,金屬碰撞聲掩蓋了她聲音里的異樣。
愛莎想起停在指揮部門口的黑色轎車:"你覺得這鬼地方還有誰用得起香檳金的輪轂?"她壓低聲音,遞來半包皺巴巴的香煙。卡琳接過香煙,想說什么卻又無法開口,只好帶著小隊登上卡車。
卡車在泥濘的凍土上顛簸前行,發動機的轟鳴像是某種垂死的喘息。車廂里沒有人說話,只有鋼盔碰撞車壁的悶響,以及士兵們壓抑的呼吸聲。
突然,視野豁然開闊——他們駛入了一片被炮火犁平的焦土。這里曾經是森林,如今只剩下歪斜的樹樁,像斷指一樣戳向鉛灰色的天空。彈坑一個接一個,像是大地潰爛的瘡疤,而里面蜷縮著不少人。
他們穿著單薄的灰藍色軍裝,布料早已被泥漿和硝煙染成污濁的褐色。有些人縮在彈坑底部,像受傷的野獸一樣擠在一起取暖;另一些則呆滯地坐在邊緣,眼神空洞地望著駛過的卡車。他們的臉被凍得青白,嘴唇皸裂,呼出的白霧很快被寒風撕碎。
“嘖,這群喪家犬。”車廂里,菈維娜低聲嘀咕,但是沒人接話。
卡車繼續前行,俘虜們的身影漸漸被拋在后面。但沒人能忘記那些眼神——絕望的、麻木的、仇恨的。其中有個年輕的維爾瓦士兵,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正死死盯著她們,手指摳進凍土,仿佛要把這一幕刻進骨髓。
然后,他緩緩抬起手,比了個手勢——不是投降,不是哀求,而是一個維爾瓦人特有的侮辱女性的手勢,車廂里的空氣驟然凝固。
“該死的!我要殺了他!”詩蒂諾罵了一句,下意識去摸槍,但卡車已經駛遠,只留下那一片片彈坑,和里面沉默的、等待命運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