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來了。
它穿過城市高樓的縫隙,掠過行道樹的枝椏,最后停駐在我們小區的梧桐樹上。
那些寬大的葉片便沙沙地顫動起來,像是無數雙小手在鼓掌。
風里裹著初秋特有的涼意,鉆進我的校服領口,讓我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暮色正在降臨。
天空像被誰打翻的墨水瓶,先是邊緣泛起淡淡的藍黑,然后那顏色越來越濃。
最后一抹晚霞像被夜色追趕的逃兵,正倉皇地撤退到西邊的地平線下。
我站在小區門口第三盞路燈下。
這盞路燈的燈泡總是比其他幾盞要暗一些,燈罩里積滿了灰塵和飛蟲的尸體。
昏黃的燈光斜斜地照下來,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綠化帶的灌木叢里。
書包帶子勒得肩膀生疼。
母親臨出門前硬塞進來的蘋果在書包底部滾動,隔著帆布面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圓潤的輪廓。
每次滾動都會硌到同一個位置,那里大概已經泛紅了。
明天。
這個簡單的詞匯在我舌尖滾動,帶著陌生的重量。
明天我就要踏入高中校園,成為一名住宿生了。
這個念頭讓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
"哥哥..."
衣角傳來輕微的拉扯,力道輕得像蝴蝶停駐。
我低頭,看見月霞仰著小臉看我。
她的鼻尖和眼眶都紅彤彤的,像是被人用粉色水彩筆精心描畫過。
她今天特意換上了那條鵝黃色的連衣裙。
上周日我隨口說過這條裙子很襯她的膚色,沒想到她記到現在。
可惜下午在沙坑玩耍時沾滿了泥點,裙擺上還掛著幾粒細小的沙礫。
兩個精心扎起的小辮子也早已松散開來,幾縷碎發被淚水黏在臉頰上。
"周五很快就回來了。"
我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平齊。
校服袖口有些粗糙,但我還是用它輕輕擦拭她臉上的淚痕。
路燈的光線斜斜地照過來,將她的睫毛映照得根根分明。
每一根睫毛都掛著細碎的淚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像是鑲了鉆石。
"不要周五..."
她突然撲進我懷里,把整張小臉埋進我的肩膀。
溫熱的淚水很快浸濕了校服,那片濕意逐漸擴大,貼在我的皮膚上。
"現在就要哥哥..."
她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
父親的車喇叭聲突兀地響起。
那尖銳的聲音驚飛了樹上棲息的麻雀,它們撲棱棱地飛向暗沉的天空。
當我掰開月霞緊攥著我衣角的小手時,她的哭聲突然爆發。
那聲音撕心裂肺,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
我強迫自己邁開步子,但走到第三棵梧桐樹下時,雙腿突然像灌了鉛。
回頭望去,母親正輕拍著月霞的后背安撫。
而她拼命朝我的方向伸著手,小臉漲得通紅。
她掙扎得那么用力,連一只拖鞋掉了都顧不上撿。
"每次都這樣。"
父親搖下車窗時,他腕表反射的光正好刺進我的眼睛。
我瞇起眼,那刺痛讓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上來。
坐進車里,皮革座椅冰涼的溫度透過校服褲子傳來。
后視鏡中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模糊的黃點。
直到轉彎,那個黃點還在固執地揮著手。
…
推開宿舍門時,王明正戴著耳機背單詞。
他的嘴唇無聲地蠕動著,頭也不抬地說:"妹妹又哭了?"
我沒有回答,把書包重重扔在床上。
鐵架床發出刺耳的呻吟,吵醒了上鋪正在午睡的李志。
"要我說你就是心太軟。"
李志打著哈欠,聲音里帶著濃重的睡意。
"我表妹..."
我沒再聽下去,目光落在天花板上那塊形狀像兔子的霉斑上。
那霉斑的邊緣有些發黑,耳朵部分卻格外清晰。
突然想起月霞出水痘那年。
我抱著她在陽臺數星星,她燒得迷迷糊糊還要我在每顆痘痘上畫笑臉。
那些紅色的小點被她稱為"星星的孩子"。
周三凌晨,我從噩夢中驚醒。
宿舍里鼾聲此起彼伏,王明還在磨牙。
我僵在床上,冷汗已經浸透了背心,布料黏膩地貼在背上。
"見鬼..."
我猛地坐起,額頭狠狠撞到上鋪床板。
那聲悶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但居然沒人被吵醒。
衛生間里,冷水嘩嘩地流著。
我捧起水往臉上潑,但沖不去那股莫名的燥熱。
鏡中的少年眼睛布滿血絲,下巴上的青春痘紅腫發亮。
那顆痘痘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眼,像是一個羞恥的標記。
水流聲中,突然想起上周月霞非要給我扎滿頭小辮子時銀鈴般的笑聲。
她的小手在我發間穿梭,嘴里還哼著走調的歌謠。
以及水盆中,白色暈染在中心的內褲顯眼無比。
那團污漬像是一個無法辯駁的罪證。
周五放學的鈴聲還沒完全結束,我就第一個沖出了教室。
書包撞到了門框,但我顧不上查看。
蛋糕店的泡芙還帶著烤箱的余溫,香草奶油餡的——
這是月霞的最愛,她總說里面的奶油像云朵一樣柔軟。
遠遠看見陽臺上那個熟悉的黃色身影。
我下意識舉起手揮了揮,動作大得差點打翻店員剛打包好的紙袋。
下一秒單元門被猛地撞開。
她像顆小炮彈般沖過來,鵝黃色的裙擺在空中劃出明亮的弧線。
"哥哥!"
她撲進我懷里的力道讓我不得不后退半步才穩住身形。
洗發水的甜香撲面而來,是那種兒童專用的草莓味。
我僵硬地把紙袋塞給她:"給你的。"
"數學我考了滿分!李小胖又揪我辮子,我把他..."
她一手抱著泡芙,一手緊攥著我的手指,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那溫暖的小手突然讓我心頭涌上一陣莫名的煩躁。
晚飯時,她照例把胡蘿卜往我碗里推。
這個動作已經持續了四年,從她學會用筷子那天開始。
但今天,這個習慣卻讓我心頭火起。
"自己吃。"
我撥回去的力道太重,一根胡蘿卜掉在了桌上,在安靜的餐廳里發出清晰的聲響。
飯桌瞬間安靜得可怕。
月霞睜大了眼睛,嘴唇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母親在桌下輕踢我的腳,父親清了清嗓子:"瑞薩..."
月霞突然流淚。
眼淚大顆大顆砸進飯碗,在米飯表面留下一個個小坑。
"爸,媽。"
我放下筷子,注意到月霞正偷偷把青椒往我碗里塞。
"我不想和月霞一起睡了。"
她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在安靜的餐廳里格外清脆。
"為什么?"
她的聲音開始發抖,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裙擺。
"哥哥討厭我了?"
父親摘下眼鏡慢慢擦拭。
鏡片在燈光下反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瑞薩長大了..."
"不要!"
月霞突然尖叫,手肘不小心碰翻了湯碗。
西紅柿湯在白色桌布上迅速蔓延,像一灘刺目的血。
“月霞!你給我過來!”
可她如未聽到般沖進臥室,摔門聲震得吊燈搖晃不止。
“月霞!”媽媽抓耳撓腮,想不到月霞會反應這么大,急忙敲門,“月霞!月霞!”
此時父親重新戴上眼鏡,意味深長道,"是夢遺?"
我的耳朵瞬間燒了起來,那股熱意一直蔓延到脖子,微微點了點頭。
母親則回來默默收拾著打翻的湯碗:"她這性子..."
妹妹的哭聲從臥室傳來,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我的神經。
終于有機會走進臥室后,看見她跪坐在地上。
我過去,她的小手就死死攥著我的衣角,指節都泛了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要!我不要分開睡!"
月霞仰起滿是淚痕的小臉,平日里清冷的眼睛此刻盈滿淚水。
"哥哥是不是討厭我了?我以后會乖乖吃胡蘿卜,乖乖吃青椒,乖乖不挑食的…"
我蹲下身,手指觸到她臉頰的瞬間,一滴滾燙的淚砸在我的虎口上。
"不是的,月霞。"
我的聲音發緊,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只是...長大了。"
"長大了就不要妹妹了嗎?"
她抽噎著質問,鼻涕泡都冒了出來,在燈光下顫巍巍地抖動。
“誒鼻涕都出來了。”
母親走過來把月霞摟進懷里,輕輕拍著她的后背。
"月霞乖,哥哥不是不要你。就像...就像你去年從兒童床換到大床一樣,這是成長的必經之路。"
父親在一旁點頭附和:"你哥都十五歲了,需要自己的空間。"
月霞突然掙脫母親的懷抱,撲到我身上。
她像只樹袋熊一樣掛在我脖子上,雙腿緊緊箍住我的腰。
"那我也要長大!我要和哥哥一起長大!"
她的頭發蹭著我的下巴,帶著兒童洗發水特有的甜香。
我僵著身體,不敢像往常那樣回抱她。
自從上周在宿舍做了那個難以啟齒的夢后,我對所有肢體接觸都變得異常敏感。
"就這么定了。"
父親一錘定音,聲音里帶著不容反駁的堅決。
"你們可以不用分房間,明天去買高低床,月霞睡上鋪。"
月霞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從我身上滑下來,小臉繃得緊緊的,嘴角向下撇著。
"那我今晚還要和哥哥睡。"
父母對視一眼,無奈地同意了。
月霞轉身跑進臥室,把門摔得震天響。
回來吃飯時,月霞的位置空蕩蕩的。
母親端著餐盤去敲門,只聽見里面傳來悶悶的"不餓"。
我機械地扒拉著碗里的米飯,喉嚨像塞了團棉花。
"別太自責。"
父親給我夾了塊排骨,醬色的汁液在米飯上暈開。
"青春期很正常,你妹妹...她只是太依賴你了。"
我點點頭,卻想起醫生當年的話。
"這孩子情感發育遲緩,唯獨對哥哥有反應,這種特殊依賴可能是她唯一的情感出口。"
…
夜深了,我輕手輕腳地推開臥室門。
門軸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色的線。
月霞已經睡著了,蜷縮在床的一側。
她背對著我的位置,懷里緊緊摟著我常抱的枕頭。
那姿勢像個小小的問號。
我小心翼翼地躺下,盡量不碰到她。
床墊輕微的震動還是讓她在睡夢中皺了皺眉,發出一聲不滿的咕噥。
睜眼望著天花板,我開始數上面細小的裂紋。
三十二...三十三...數到第七十八條時,身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月霞翻了個身,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往我這邊蹭。
我屏住呼吸,連心跳都似乎變慢了。
她的手臂搭上我的胸口,毛茸茸的腦袋拱進我的頸窩。
那觸感像只尋找溫暖的小動物,帶著熟悉的依賴。
均勻的呼吸拂過我的鎖骨,帶著淡淡的牛奶牙膏味。
"唔...哥哥..."
她含糊地夢囈,小腿架上了我的腰,膝蓋正好頂在我的胃部。
我僵著身體不敢動,連吞咽都變得小心翼翼。
月光下,她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
鼻頭紅紅的,像個被遺棄的小動物,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安穩。
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她不過是個不到九歲的孩子。
一個在黑暗中會害怕、在孤獨時會哭泣的普通小女孩。
小心翼翼地擦掉她眼角的淚水,我的指尖碰到她柔軟的臉頰。
這個天生涼薄的小生命,唯獨對我敞開心扉。
而我卻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的羞恥感想要推開她。
"對不起..."
我輕聲說,把她往懷里帶了帶。
月霞在睡夢中咂了咂嘴,手臂收緊了些。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抓住我的衣角,仿佛在確認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