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爸爸和兩個工人哼哧哼哧地把高低床搬進了我們的房間。
嶄新的木質床架散發著淡淡的松木香氣,上鋪圍欄上還刻著星星月亮的圖案,在夕陽下泛著溫暖的光澤。
妹妹林月霞抱著她的小兔子枕頭站在門口,眼睛紅得像只兔子,嘴角抿成一條緊繃的直線,顯然還在為昨天我提出分床睡的事情生悶氣。
"月霞,來看看你的新床。"媽媽蹲下身想拉她的手,卻被她敏捷地躲開了。
"我不要。"她硬邦邦地吐出三個字,目光像兩把小刀直直地刺向我,仿佛我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叛徒。
我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撓了撓后腦勺解釋道:"哥哥長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間。而且上鋪多好玩啊,像個小樹屋一樣。"
"騙人。"她小聲嘟囔,眼眶里又蓄滿了淚水,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爸爸無奈地嘆了口氣,大手揉了揉她亂蓬蓬的頭發:"好了,別鬧脾氣,今晚試試,如果不習慣再說。"
妹妹倔強地別過臉去,但我知道她其實在偷偷用余光瞄那張床。
晚上洗漱完畢,她踩著梯子"咚咚"地爬上了上鋪,動作故意弄得很響,像是在發泄不滿。我躺在下鋪,聽著她在上面翻來覆去,床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像在演奏一首不情愿的抗議曲。
"哥。"過了約莫半小時,她突然趴到床邊,探出半個腦袋,長長的黑發垂下來掃在我臉上。
"怎么了?"我抬頭看她,發現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出奇。
"你上來。"她伸出手,一副不容拒絕的命令語氣,小小的手掌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
"不行,這床承受不住兩個人。"我搖頭,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草莓洗發水味道。
"那…我下去。"她眨了眨眼,語氣突然軟了幾分,帶著我熟悉的撒嬌腔調。
"不行,說好了今晚你睡上鋪。"我狠下心拒絕,強迫自己轉過身背對著她。
她縮回腦袋,沒再說話。
房間里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蟲鳴和我自己加速的心跳聲。
我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入睡,可耳朵卻不受控制地捕捉著上鋪每一個細微的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忽然感覺被窩被輕輕掀開,一個小小的身體像條滑溜溜的小魚鉆了進來。
我下意識地伸手抱住,就聽到她可憐兮兮的聲音:"哥,我一個人睡不著……"
我頓時清醒了幾分,又好氣又好笑:"鬼信你,我不在家你不是一個人睡的?"
她沒回答,只是往我懷里縮了縮,冰涼的小腳蹭到我的小腿上,讓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冷……"她小聲說,把臉埋在我胸前,呼吸透過單薄的睡衣熨燙著我的皮膚。
我嘆了口氣,把她摟緊了些:"嗯,快睡吧。"
她的呼吸漸漸平穩,溫熱的氣息有節奏地拂過我的脖頸。
我借著窗外的月光低頭看她,發現她眼角還掛著未干的淚痕,在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心里頓時軟得一塌糊涂。
"哥……"她突然又開口,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卻讓我心頭一緊。
"嗯?"
"你以后……會不會不要我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根針精準地扎進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怎么會?"我揉了揉她細軟的頭發,發絲纏繞在我的指間,"你是我妹妹,我永遠都不會不要你。"
"可你剛才……不讓我下來。"她委屈地控訴,手指無意識地揪住我的睡衣紐扣。
"那是因為……"我頓了頓,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青春期那些難以啟齒的煩惱,最后只能輕聲說,"哥哥只是需要一點時間適應。"
她似乎不太明白,但還是點了點頭,小手緊緊攥住我的衣角,像是怕我在夜里突然消失:"那……你適應好了,我就不用睡上鋪了,對吧?"
我哭笑不得,捏了捏她嬰兒肥尚未消退的臉頰:"你這小丫頭,怎么這么會討價還價?"
她終于笑了,往我懷里蹭了蹭,像只找到窩的小貓,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那一晚之后,高低床徹底成了擺設。妹妹依舊每晚鉆到我的被窩里,而我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糾結。她的依賴讓我心里充滿了一種特別的溫暖,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反而被沖淡了許多。
有一天放學回家,我發現她正坐在書桌前,面前攤開一本筆記本,寫寫畫畫著什么,連我進門都沒發現。
"在干嘛呢?"我湊過去問,好奇地伸長脖子。
她像受驚的小鹿一樣立刻合上本子,警惕地看了我一眼:"秘密。"
"喲,我們月霞也有秘密了?"我故意逗她,伸手去搶她的本子,"該不會是寫給哪個小男生的情書吧?"
"才不是!"她氣鼓鼓地瞪我,臉頰漲得通紅,"是……是給你的。"
我一愣:"給我的?"
她猶豫了一下,慢慢打開筆記本,里面畫滿了歪歪扭扭的涂鴉:兩個小人手拉手,一個高大,一個矮小,旁邊用拼音和漢字混合寫著"哥哥和月霞"。
"今天老師教我們畫'我的家人'……"她小聲解釋,手指不安地摩挲著紙頁邊緣,"其他小朋友都畫了爸爸媽媽,我……只畫了你。"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又柔軟的感覺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
"畫得真好。"我揉了揉她的腦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卻感覺喉嚨發緊。
她抬頭看我,眼睛亮得像星星:"哥,你哭了?"
"沒有,沙子進眼睛了。"我別過頭,假裝揉了揉眼睛,卻摸到一片濕潤。
那天晚上,我們像往常一樣擠在一張床上。她蜷縮在我懷里,睡得香甜,睫毛在臉上投下小小的陰影。我看著她安靜的睡顏,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無論她天性如何涼薄,無論她對這個世界多么疏離,至少在她心里,我是特別的。
這就夠了。
高三那年,家里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我的書桌上堆滿了模擬試卷和復習資料,每天放學回家后,除了吃飯和短暫的休息,幾乎所有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學習。妹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變得更加黏人。
"哥,這道題我不會。"她推開我的房門,手里拿著一本小學四年級的數學練習冊,眨著眼睛看我,睫毛像小扇子一樣撲閃。
我抬頭看了一眼,是道簡單的應用題。"月霞,這種題你不是早就會了嗎?"
"可我就是不會嘛。"她固執地站在我身邊,不肯離開,身上還穿著學校的制服裙,白色的襪子一只高一只低。
媽媽聞聲走過來,輕輕拉住她的手:"月霞,哥哥要準備高考,別打擾他。"
"我沒有打擾!"她突然甩開媽媽的手,聲音提高了幾度,眼圈瞬間紅了,"我只是問問題!"
爸爸從客廳走過來,眉頭緊鎖:"林月霞,聽話。"
她的眼淚立刻涌了出來,咬著嘴唇瞪了爸爸一眼,轉身跑回自己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震得墻上的相框都晃了晃。
那天晚上,爸媽把我叫到客廳。爸爸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煙霧在燈光下繚繞:"瑞薩,我和你媽商量過了,讓月霞搬出你的房間。"
"為什么?"我下意識反問,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沙發邊緣。
"你都高三了,需要專心學習。"媽媽嘆了口氣,遞給我一杯熱牛奶,"而且...你也長大了,兄妹倆一直睡一起不合適。"
我張了張嘴,卻找不到反駁的理由。確實,每次妹妹半夜鉆進我被窩時,我都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重新入睡,第二天上課總是昏昏沉沉。
第二天放學回家,我發現妹妹的東西已經被搬到了隔壁的客房。她的玩具、書本整齊地擺放在新書桌上,連床單都是她最喜歡的淡藍色,上面印著白色的小云朵。
"我不要!"晚飯時,她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碗里的湯濺出來幾滴,"我要和哥哥睡!"
"不行。"爸爸的語氣不容置疑,眉頭皺成"川"字,"這事沒得商量。"
妹妹的眼淚立刻像斷了線的珠子掉了下來,她轉向我,眼神里帶著哀求,嘴唇顫抖著:"哥..."
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但還是狠下心說:"月霞,哥哥真的要好好學習..."
沒等我說完,她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我討厭你們!"她哭著跑回房間,再次重重關上門,震得窗戶玻璃嗡嗡作響。
那晚,我躺在床上,聽著隔壁傳來壓抑的抽泣聲,像只受傷的小獸,久久無法入睡。半夜,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小小的身影抱著枕頭站在門口,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哥..."她的聲音帶著哭過后的沙啞,"我害怕..."
我剛要起身,就聽到爸媽臥室的門開了。媽媽走過來,輕聲但堅定地說:"月霞,回自己房間。"
妹妹站在原地沒動,眼淚又涌了出來,在月光下閃著光。媽媽彎腰抱起她:"乖,哥哥明天還要上學。"
我看著媽媽把她抱走的背影,她的小腦袋耷拉在媽媽肩上,眼睛卻一直盯著我,直到消失在走廊拐角,心里五味雜陳。
之后的日子,妹妹變得安靜了許多。她還是會趁爸媽不注意時溜進我房間,但不再像以前那樣理直氣壯。有時我學習到深夜,抬頭會看見她抱著膝蓋坐在門口,靜靜地等我,像只被遺棄的小貓。
"作業寫完了?"我問,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她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在昏暗的走廊燈光下像兩顆黑葡萄:"哥,你還要多久?"
每當這時,我都會放下筆,陪她說會兒話,或者給她講個故事。我知道,對她來說,這是難得的親近時刻,是她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光。
高考結束后的暑假,我收到了外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妹妹拿著那張紙反復看了很久,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學校的燙金logo,小聲問:"哥,你一定要去嗎?"
"嗯,這是所好學校。"我揉了揉她的頭發,發現她的發質比小時候硬了些,"而且寒暑假我都會回來的。"
她沒再說什么,只是把通知書還給我,轉身回了自己房間,關門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開學那天,爸爸開車送我去學校,妹妹也跟來了。一路上,她異常安靜,只是緊緊抓著我的衣角,指節都泛白了。
"月霞,哥哥的學校很漂亮,有很多大樹。"我試圖活躍氣氛,指著窗外飛逝的風景,"等放假了,我帶你來玩。"
她點點頭,依然不說話,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
當車子駛入校園,看到成群結隊的大學生時,妹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
"這里是關著哥哥不給我看見的地方。"
我轉頭看她,發現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卻深得像兩口井,映不出任何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