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娶女人、蓋屋子都是靠賣血掙的錢,這田地里掙的錢最多也就是不讓我們餓死?!供ァ对S三觀賣血記》(余華1995年成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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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檢站的院子塵土飛揚,幾個穿著油污工裝的工人漫不經(jīng)心地圍著封雷那輛破車轉悠。其中一個拿著扳手敲了敲輪胎,另一個打開引擎蓋,象征性地看了兩眼。主要的「工作」,是擰開油箱底部的排放口,一股濃稠渾濁、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柴油混合物嘩啦啦地流進地上的一個油桶里,濺起黑色的油花,如同某種儀式性的放血。
「檢查」很快就結束了。那位微胖的巡捕慢悠悠地踱了回來,手里拿著一張新的單子,臉上還是那副公事公辦的漠然表情。
「柴油排空了,引擎也做了基礎清潔和安全檢測。」他把單子遞給封雷,「質檢費一千,加上之前的超速罰款一千五,一共兩千五。付了錢,你們就可以把車開走了?!?/p>
他頓了頓,瞥了一眼車子空空如也的油箱,補充道:「當然,如果你們想在這里加點‘合規(guī)’的汽油,我們可以提供‘內部價’服務,再加一千五,給你們加滿。」
兩千五的強制費用,加上一千五的「自愿」加油費,總共四千。這簡直是明搶!
封雷氣得臉都綠了,但也不敢觸巡捕的霉頭,正要刷卡支付。
「等等!」后座的楚昊連忙阻止了他,他湊到封雷身后耳語,「別用卡!新紀元能追蹤到。用現(xiàn)金!」
封雷動作一僵,懊惱地拍了下額頭:「對對對!媽的,差點忘了這茬!」
三人把身上所有的現(xiàn)金都掏了出來,錢包翻了個底朝天,紙鈔堆在封雷手里,數(shù)來數(shù)去,也只有三千塊出頭。
「操!還差一千!」封雷看著手里的錢,臉色難看。
夠支付那罰款檢修的兩千五,但不夠買油。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郊野嶺,沒油的車跟一堆廢鐵有什么區(qū)別?
封雷硬著頭皮,擠出笑容對那巡捕商量道:「巡捕大哥,您看…我們這錢確實不夠。要不您通融一下,這兩千五罰款質檢費我們付了。油…您看能不能少加點?就加個五百塊的行不行?」
巡捕眼皮都沒抬一下:「這里的汽油是內部服務,整賣,不零售。加,就得加滿?!?/p>
他用腳指了指質檢站斜對面,一個掛著紅色血滴和白色針管交叉標志的小平房。那標志簡潔冰冷,如同某種工業(yè)流程圖。
「喏,看到?jīng)]?‘德郡生命能量中心’?!?/p>
「差錢的話,去那兒貢獻一次,一次一千。很快的,不耽誤事。」
生命能量中心?這名字透著一股偽科學的廉價感,但結合當下的處境,其含義不言而喻——賣血站。
封雷一聽,剛才的憤怒和沮喪一掃而空,眼中露出興奮的光芒。他頭頂?shù)墓鈺灹⒖虖谋锴陌导t色,夾雜著期待的亮黃。
「賣血?哈哈!這個我熟啊!」他擼起袖子,露出線條分明的胳膊,得意洋洋地對商太乙和楚昊說,「想當年哥在大學,生活費有一半都是靠這個掙的!輕車熟路!而且,」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補充道,「你們不知道吧?這玩意兒現(xiàn)在跟打游戲一樣,還有積分和會員等級!我的積分,再賣一次,就能升級成‘金鉆會員’了!」
他越說越興奮:「…金鉆會員,會送‘封神榮譽’的限量版皮膚‘血戰(zhàn)到底’!全服都沒幾個!那特效,嘩啦一下,漫天血海!酷斃了!到時候往妹子面前一站…嘿嘿嘿…」
「絕對的把妹利器!這次必須拿下!」
商太乙看著封雷那一臉「為了紂王」的激動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他想起了不久前那個自動化養(yǎng)雞場,那些被當作生物零件處理的六翅雞。
此刻,他們淪為了體系中的「耗材」,用身體去換取前行的「燃料」。
他沉聲道:「老封,別鬧了。這事兒說到底是因為我才惹出來的,要去也是我去?!顾斐鲎约旱母觳?,「我去賣。」
「哎,你別搶啊!」封雷急了,「這可是關系到我的泡妞大計!再說你這細皮嫩肉的,萬一暈血怎么辦?還是哥來!」
就在兩人爭執(zhí)不下的時候,楚昊虛弱的聲音再次響起。
「好了…你們兩個…別爭了?!顾丝跉?,目光掃過兩人。
「一個人去賣了,拿到一千塊,付完罰款和油錢,我們身無分文。」
「這鬼地方離沙漠之城還遠得很,路上指不定還會遇到什么幺蛾子。穩(wěn)妥起見,你們兩個…都去吧?!?/p>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窮家富路,備點錢,總沒錯。」
楚昊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醒了爭執(zhí)的兩人。
他們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封雷道:「行!那就一起去!雙倍經(jīng)驗,雙倍金幣!」
德郡生命能量中心,與其說是醫(yī)療場所,不如說是個生物制品原料廠。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玻璃門,濃郁的消毒水味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這味道讓商太乙立刻想起了養(yǎng)雞場,只是更加柔和與含情脈脈?
接待處坐著個面無表情的中年婦女,頭頂是麻木和厭倦的灰色光暈。
她熟練地遞給兩人幾張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關于健康狀況、生活習慣的問題,設計得如同工業(yè)產品的質檢單。
封雷大咧咧地拿起筆,問題看都不看,唰唰唰地勾選起來,顯然是唯手熟爾。
商太乙則看得比較仔細,他注意到表格下方有幾行小字:
「個人對肉身進行商業(yè)化處置,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選擇權?!?/p>
「將閑置生物資源投入市場流通,促進產業(yè)發(fā)展,是彰顯公民責任的光榮之舉?!?/p>
「本人確認此舉完全自愿、沒有任何形式的脅迫?!?/p>
填完表,兩人被帶到里面的小隔間。
穿著白大褂的護士,給他們測量血壓、體溫,然后用一次性采血針飛快地扎破指尖,擠出一滴血,滴在旁邊的快速檢測儀上。綠燈亮起。
「合格?!棺o士宣布結果,指了指旁邊一排躺椅,「去那邊等著。」她的聲音平淡,像是在宣布流水線上的產品通過了檢驗。
等待區(qū)已經(jīng)有十來個人,有和他們一樣的倒霉過路客,也入不敷出的附近居民。
他們沉默地坐著,眼神空洞,頭頂籠罩著相似的灰色或淡藍色光暈,帶著對金錢的焦慮和對生活的麻木。
商太乙坐下,那種熟悉的不適感再次襲來,彌散壓抑的集體情緒場。
「…快點結束吧…拿到錢趕緊走…」 「…頭有點暈…上次就是這樣…」 「…房租…孩子的學費…唉…」 「…不知道這次指標夠不夠…最近有點累…別白扎一針…」 「…機器的聲音…嗡嗡的…煩…」
這些細碎、充滿了生活重壓和無奈的念頭,混合著身體上的不適感,形成低沉、令人心頭發(fā)堵的「背景噪音」。
它不像六翅雞那樣純粹,混雜了人類特有的焦慮、屈辱和對現(xiàn)實的無力感。
很快輪到他們。兩人并排躺在陳舊但還算干凈的躺椅上。護士動作麻利地找到血管,消毒,然后將略顯粗大的針頭扎了進去。
商太乙只覺得胳膊一陣輕微刺痛,隨后,溫熱的血液順著透明的管子流出,進入旁邊一臺發(fā)出輕微嗡嗡聲的機器——血漿分離機。那機器運轉的聲音,單調而持續(xù),竟和養(yǎng)雞場里自動化設備的噪音隱隱重合。
機器內部,血液被快速離心分離。暗紅色的血細胞被重新輸回體內,而淡黃色的血漿則被收集到旁邊的、印著條形碼和編號的血袋里,如同收集某種標準化的生物原料。
隨著血細胞的回輸,冰涼的感覺順著血管蔓延開來,讓商太乙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和乏力,仿佛身體的一部分被標準化地抽離、處理、打包。
他轉頭看向旁邊的封雷,這家伙竟然已經(jīng)閉上眼,睡著了,臉上甚至帶著滿足的微笑,仿佛正在游戲里大殺四方。
商太乙閉上眼,又聞到了養(yǎng)雞場的氨氣,又看到了麻木的六翅雞。
他努力放空大腦,屏蔽令人不適的情緒碎片,也沉沉地睡了過去。
整個過程持續(xù)了大約四五十分鐘。當護士拔掉針頭,用棉球和繃帶壓住針眼時,商太乙感到一陣陣的虛弱。
兩人被帶回接待處,那個中年婦女從抽屜里數(shù)出兩沓現(xiàn)金,每沓一千塊,遞給他們,如同發(fā)放計件工資。
「好了,這是你們的‘營養(yǎng)補助’。記得多喝水,按時吃飯。下次要隔至少一周才能再來?!?/p>
她的語氣平淡,這只是人體生物流水線上一個普通環(huán)節(jié)。
接過這帶著體溫的鈔票,商太乙心中五味雜陳。
封雷則興奮地把錢塞進口袋,拍了拍商太乙的肩膀:「走!交錢!加油!去他媽的沙漠之城!老子要去大殺四方!血戰(zhàn)到底!」
他頭頂?shù)墓鈺炘俅巫兊妹髁疗饋?,這一次,除了橙黃色,還多了一抹興奮的亮金色。
三人回到了質檢站,巡捕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滾了。
重新坐回駕駛座,封雷發(fā)動引擎。這次,引擎的聲音順暢多了,至少不再冒黑煙,也不再劇烈抖動。
「出發(fā)!」封雷掛上檔,車子緩緩駛出質檢站的院子,重新匯入了那條通往未知的荒原公路。
商太乙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象,心中卻反復回響著屠宰場和賣血站的畫面。
無論是那些被流水線處理的六翅雞,還是躺在房間貢獻生命能量的人類,在資本和權貴的眼中,其實并無本質區(qū)別。都是可以被量化、被掘取、被犧牲的「資源」。
陽光有些刺眼,前方的路依舊漫長而荒涼。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
在這個看似自由卻處處被無形之手操控的國度里,得知真相后,想要活下去,恐怕還要付出更多、更沉重的代價。
沙漠之城,龍宮歸墟…更危險的旅程,還在前方等待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