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碼頭的晨光染透漕船帆布時，鐵算盤周老頭正用拐棍敲著碼頭上的青石板，每敲三下便頓一頓，像是在測算什么。夜霜楓蹲在他腳邊，看那些被積雪覆蓋的石縫里，隱約刻著歪扭的算籌符號——正是《貨殖天機卷》里記載的“河工算圖”。
“你母親當年在揚州，總說商道如河，要尋到水脈方能通漕。”周老頭忽然開口，獨眼映著河面碎金，“可她不知道，這昭明的河脈早被門閥堵成了死水潭。二十年前那場鹽引案，表面是貪墨，實則是五姓七望在爭鹽印的下落。”
夜霜楓手指摩挲著竹簡上的朱砂字，九印歸位，朱門燼雪。他忽然想起祖祠棺材里的刻字，忍不住問：“周先生可知商道九印如今何在？我母親……她是不是曾持有其中一印？”
周老頭的拐棍猛地戳進石縫，濺起細碎冰碴：“小公子，眼下最緊要的不是找印，是保命。六扇門的‘天羅地網’已布到揚州，你昨夜在城隍廟留下的算盤刻痕，早被夜首輔識破了。”他從袖中掏出半幅皺巴巴的圖紙，“拿著，去城南三十里的破窯崗，那里有個廢棄的老驛站，你母親當年藏了批貨在——”
話音未落，碼頭西側突然傳來喧嘩。三艘掛著吏部官旗的快船破浪而來，船頭立著個腰佩九環刀的捕頭，正是六扇門“鐵面無常”吳崢。周老頭臉色一變，獨眼迅速掃過周圍：“從蘆葦蕩走，往西過三道水閘，驛站屋頂有片瓦是松的——”話沒說完，拐棍突然甩出，勾住一艘路過的舢板，“快跳！”
夜霜楓踩著拐棍借力躍向舢板，玄鐵算盤在腰間撞出聲響。回頭時，只見周老頭已轉身迎向捕頭，蒼老的聲音混著水汽飄來：“吳大人可是來查私鹽？老朽這碼頭的賬冊，您每年臘月都要過目三遍的——”
舢板順流漂出百丈，夜霜楓才敢回頭。周老頭被捕頭揪住衣領的場景讓他胸口發緊，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殘卷，里面夾著半片繡著商字紋的帕子，與昨夜在城隍廟遇見的少女衣襟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破窯崗的老驛站果然殘破不堪，木門上的“同福驛”匾額只剩“福”字邊角。夜霜楓踩著積雪推開側門，迎面便是一陣腐木味，堂中三根梁柱都被蟲蛀空，神龕里的驛神塑像缺了半張臉，手中令旗歪在一旁，倒像是握算籌的姿勢。
他沿著周老頭說的方位，找到第三間廂房。屋頂漏下的雪光映出墻角的磚縫，伸手一推，果然有塊磚松動。剛抽出半塊，忽聽房梁傳來瓦片輕響，一道黑影破瓦而入，手中短刃直取他后心！
夜霜楓本能地就地翻滾，算盤砸在青磚上迸出火星。抬頭見是個蒙面人，黑衣上繡著半朵殘蓮——正是江南慕容家的標記。還未開口，又有三道黑影從門窗竄入，短刃泛著藍汪汪的毒光。
“慕容家的人？”夜霜楓后背抵著墻，忽然想起昨夜在城隍廟遇見的少女，她衣襟上的商字紋邊緣，不正是殘蓮的變形？“我與慕容家無冤無仇——”
“拿《貨殖天機卷》！”為首的蒙面人開口，聲音像砂紙擦過石板，“別以為夜家的假死局能騙得過天下人，昨夜祖祠火場的焦尸右手握算盤，指腹有常年撥珠的繭子，分明是個賬房先生！”
夜霜楓心中暗驚，這些人竟連尸體細節都查得清楚。算珠在掌心飛快轉動，他忽然瞥見神龕令旗的角度，與《貨殖天機卷》里記載的“九宮方位圖”暗合。再看蒙面人站位，正東、西南、西北三方正好形成“困字陣”，唯有東北方留有缺口——
“破陣！”他突然甩出算盤，算珠擊向西北方殺手的手腕，同時踢翻身邊的破木柜，木屑飛濺間，趁亂沖向東北方。剛跨出兩步，腳底突然一空，掉進暗坑。坑底傳來金屬碰撞聲，借著上方透下的微光，竟看見坑底鋪滿銅錢，擺成九宮格形狀，每格中央嵌著青銅算籌，正是母親提過的“九宮錢陣”。
“找死！”蒙面人跟著躍下，短刃即將及體時，夜霜楓忽然發現錢陣中央的算籌刻著“休門”二字。他想起殘卷里的“商道九算”，九宮錢陣需按“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數理移動算籌。指尖迅速在算珠上撥出一六、二七之數，猛地踢向東北方第三枚銅錢！
銅錢被踢動的瞬間，坑頂突然落下鐵柵，將蒙面人困在西南角。夜霜楓趁機按動中央算籌，錢陣地面裂開條縫，透出下面的地窖微光。剛要爬進去，頭頂傳來少女的驚呼：“別動！錢陣動了休門，若不補全坎位，三息后鐵柵會灌毒！”
昨夜在城隍廟遇見的少女正趴在坑邊，此刻摘了蒙面巾，露出左眼角的朱砂痣，像枚算珠綴在雪白面皮上。她腰間掛著串青銅鑰匙，每把都刻著不同的算學符號，正是慕容家機關術的標志。
“把算籌往坎位移三格！”少女扔下半截繩索，“我數到三，你拉左邊第二根算籌——一、二、三！”
夜霜楓依言拉動算籌，銅錢陣突然發出齒輪轉動聲，鐵柵上的毒針“嗖嗖”縮回。蒙面人趁機揮刀砍向繩索，少女驚呼一聲松手，夜霜楓踉蹌著摔進地窖，卻在落地前抓住了洞壁凸起的銅環——那銅環竟是個算盤造型，中央算珠能轉動。
地窖里堆滿桐油浸過的木箱，箱角印著“慕容”二字。少女從另一處暗門爬進來，喘息著說：“我是慕容雪商，三個月前被族人追殺，因為我在祖祠偷聽到……”她忽然瞥見夜霜楓腰間的玄鐵算盤，瞳孔驟縮，“這是‘貨殖算盤’？傳說只有《貨殖天機卷》的持有者才能使用！”
外面傳來蒙面人撬鐵柵的聲音。夜霜楓撬開木箱，里面竟全是精美的琉璃器皿，還有卷羊皮地圖，邊角畫著波斯文與漢字對照的商路標記。慕容雪商忽然掏出個青銅羅盤，指針正指著地圖上的“鹽印”方位：“我爹說，商道九印與九州財脈相連，當年我慕容家為護鹽印，被瑯琊王氏陷害——”
“先出去再說！”夜霜楓將地圖塞進懷里，看見地窖石壁刻著算學題：“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正是《孫子算經》里的“物不知數”問題，答案對應石壁上的磚縫位置。他迅速算出“二十三”，按動第二十三塊青磚，暗門“咔嗒”打開，透出荒草氣息。
兩人剛爬出地窖，蒙面人已破柵而入。慕容雪商突然甩出腰間的機關梭，射出七枚算珠形暗器，正打中錢陣的“傷門”“杜門”方位。銅錢陣再次啟動，地面凸起的銅籌組成算盤算珠，竟形成一道銅墻，將殺手困在坑內。
“他們是瑯琊王氏的死士，專門追殺知道鹽印下落的人。”慕容雪商擦著額角的汗，忽然看見夜霜楓手中的琉璃瓶，瓶底刻著半枚商道九印的紋路，“這些貨物是我母親當年從波斯帶回的，她說琉璃燒制術能換西域商路，可慕容家怕得罪王氏，竟要拿我去換鹽引……”
遠處傳來犬吠聲，應是六扇門的追緝犬到了。夜霜楓抓起兩箱琉璃器，忽然想起周老頭說的“第一桶金”。慕容雪商背著地圖，指著驛站后巷：“往西北走，有個黑市叫‘集珍坊’，專收海外奇貨。我知道怎么開價——”
“等等。”夜霜楓忽然駐足，從懷里掏出母親的殘卷，與慕容雪商腰間的青銅鑰匙并列，竟發現殘卷邊緣的紋路，與鑰匙上的算學符號嚴絲合縫，“你母親……是不是也會‘九宮錢陣’？”
慕容雪商的睫毛劇烈顫動，從袖中取出半片絹帕，上面繡著與夜霜楓相同的商字紋：“我娘臨終前說，商道九印本為一體，后來被門閥瓜分。二十年前，你母親和我娘在揚州試圖重聚鹽印，卻被夜首輔……”她忽然咬住唇，沒再說下去。
犬吠聲更近了。兩人順著野草叢生的小徑狂奔，慕容雪商忽然指著前方土坡：“看見那棵歪脖子槐樹了嗎？樹下有個老獵戶，他的陷阱能困住追緝犬。去年我被追殺時，曾用三枚琉璃珠換過他的指路——”
話音未落，三道黑影從樹梢躍下。這次的殺手沒有蒙面，左額都烙著黑蛟幫的印記——正是二皇子蕭景琰的麾下。夜霜楓心中一沉，父親的追捕是明線，二皇子的截殺才是暗箭，看來科舉舞弊案背后，牽扯的不僅是官場傾軋，更是門閥與皇室對商道九印的爭奪。
“交出琉璃器和地圖，留你們全尸。”黑蛟幫殺手抽出彎刀，刀刃上刻著漕船紋路，正是控制漕運的標志。慕容雪商突然將琉璃瓶拋向空中，陽光透過琉璃折射出七彩光斑，殺手們下意識閉眼，她趁機甩出機關梭，勾住槐樹枝干蕩過去，順手觸發了獵戶的陷阱——
枯枝編成的網兜從天而降，罩住兩個殺手。夜霜楓抓住機會，玄鐵算盤砸向第三個殺手的手腕，算珠相撞聲中，他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官船號角，知道六扇門的人已到破窯崗。拉著慕容雪商鉆進灌木叢，順著山澗往下滑，冰涼的溪水浸透鞋襪，卻顧不上疼痛。
直到暮色四合，兩人才在山腳下的破廟歇腳。廟中供著不知哪路財神，神像缺了胳膊，供桌上擺著半塊硬餅。慕容雪商掏出火折，照亮墻角的涂鴉，竟畫著鹽鐵、漕運、錢莊的圖標，圍繞著中央的商道九印，與《貨殖天機卷》里的插圖一模一樣。
“白天在驛站地窖，你算‘物不知數’時，用的是‘大衍求一術’吧？”慕容雪商忽然開口，從懷里摸出本殘破的算經，封面寫著《九章算術注》，“我娘說，算學是商道的骨，機關是商道的肉，而人心……”她望著跳動的火光，聲音輕得像雪，“是商道的血。”
夜霜楓忽然想起母親教他打算盤時，總說“算珠分陰陽，賬房辨人心”。此刻看著慕容雪商眼底的疲憊，還有她腰間那串刻滿算學符號的鑰匙，忽然明白，自己不是一個人在走這條商道。祖祠的火，燒掉的是夜家的虛殼，卻讓商道的種子，在這破廟的火光里，悄悄發了芽。
山風卷著雪粒子撲進廟門，神像缺角處的銅銹在火光下泛著暗紅，像極了夜府祖祠那場火。夜霜楓摸著懷里的琉璃器，瓶底的九印紋路硌著掌心，忽然問：“慕容姑娘，你說這商道九印，真能打敗九重宮闕么？”
慕容雪商抬頭，朱砂痣在火光下像顆跳動的赤珠：“當年我娘和你母親在揚州算過一卦，說‘九印歸位之日，朱門盡化飛灰’。可她們沒算到，這飛灰里，會生出新的商道來。”她忽然扯下衣襟上的殘蓮繡片，扔進火里，“從今天起，我不是慕容家的棄女，是你的——”
“搭檔。”夜霜楓接口，玄鐵算盤在掌心轉出清脆的響聲，蓋過遠處傳來的狼嚎，“明日去集珍坊，琉璃器按波斯商人三成利開價，再用‘連環押’分三份契約，讓三家牙行互相競價。”他望著廟外漸暗的天色，忽然笑了，“周先生說，商道第一步，是要讓錢‘活’起來。”
火塘里的木柴“噼啪”炸開，火星濺在財神像的斷手上，仿佛給那只手鍍了層金。慕容雪商摸著算經上的刻痕，忽然發現其中一頁夾著半片紙，上面畫著揚州鹽運司的地形圖，某處墻角標著“鹽印在此”——正是二十年前母親和夜霜楓之母最后出現的地方。
雪，又開始下了。破廟外的世界漸漸被白色覆蓋，卻蓋不住兩個年輕人眼中的光。夜霜楓數著算珠，算的不是逃亡路線，而是明日集珍坊的開市時辰；慕容雪商撥弄著機關鑰匙，想的不是家族恩怨，而是如何讓琉璃器的光澤，照亮商道的第一步。
當更漏在遠方敲響子時，破廟的財神像忽然“咔嗒”一聲，斷手處掉出枚銅錢，正面刻著“商”字，背面鑄著九宮圖——正是商道九印之一的“錢印”雛形。夜霜楓撿起銅錢，忽然明白，母親和慕容雪商的母親，早已在這條商道上，為他們埋下了破土的種子。而他們要做的，就是讓這顆種子，在昭明末年的凍土下，生根，發芽，直至頂破那朱門深鎖的九重宮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