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白漓被刺耳的手機鈴聲驚醒。醫院來電顯示在屏幕上閃爍，他瞬間清醒，手指劃過接聽鍵時已經坐起身。
“白先生，您奶奶的醫藥費需要補繳……”護士公式化的聲音從聽筒傳來。
白漓閉了閉眼：“多少？”
“三期治療費用合計兩萬三，醫保報銷后……”
“我半小時后到。”他掛斷電話，動作利落地穿衣下床。床下千煜蜷縮在被子里，睡得正香，栗色卷發亂蓬蓬地支棱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白漓的目光在那張睡臉上停留片刻，輕手輕腳地收拾好背包。臨出門前，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撕了張便簽紙：【請假一天。——白漓】
便簽貼在千煜床頭的鬧鐘上，確保他一睜眼就能看見。
市立醫院走廊永遠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白漓熟練地穿過擁擠的門診大廳，在繳費窗口前排隊。他低頭查看手機銀行余額——昨晚剛接的外包編程項目預付款剛好夠付醫藥費。
“白同學又來啦？”收費處的阿姨已經認識他，“你奶奶今早精神不錯，吃了半個蘋果呢。”
白漓嘴角微微上揚：“謝謝。”
繳完費，他徑直走向三樓病房。推開門時，滿頭銀發的老人正靠在窗邊曬太陽，聽見動靜立刻轉過頭：“小漓？今天不是周三啊。”
“來辦點手續。”白漓放下背包，從里面取出保溫盒，“給您帶了粥。”
奶奶笑瞇瞇地看著他忙活：“學校課業重不重？別總往醫院跑。”
“不重。”白漓舀了勺粥吹涼，“室友也挺好。”
這是謊話。千煜那個麻煩精跟“好*字半點不沾邊，但白漓不想讓奶奶擔心。
他小心地喂著粥，聽老人絮叨病房里的瑣事——隔壁床的老太太孫子考上研究生了，護士小張要結婚了……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在病床上，勾勒出老人瘦削的輪廓。白漓注意到奶奶手腕上的淤青又多了幾處——凝血功能衰退的癥狀越來越明顯了。
“小漓啊，”奶奶突然握住他的手，“你該交個朋友了。”
白漓動作一頓：“有朋友。”
“我是說那種朋友。”奶奶眨眨眼，“你都大三了，該談個戀愛了。”
白漓有點耳根發熱：“不急。”
“我看上次來看我的那個女同學就不錯……”
“奶奶，”白漓無奈地打斷她，“學生會工作而已。”
老人嘆了口氣，粗糙的手指撫過孫子眼下的青黑：“你太像你爸了，什么事都自己扛。”她的目光飄向床頭柜上的相框——里面是穿著警服的年輕夫婦，“他們要是看到你現在這樣……”
白漓迅速轉移話題：“醫生說下周可以做復查了。”
他不想談父母。那場洪水以及那次出警，帶走的不僅是兩位英雄，還有一個二十二歲青年本該無憂無慮的青春。相框玻璃反射著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寧愿所有事情都沒發生過，他不是不希望自己父母保衛國家，只是他更希望自己有一個完整的家，對于白漓來說，十歲那年，他便失去了所有。
S大教室里，千煜第一百零八次看向門口。講臺上教授在講解微積分，他卻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記得白漓每天這個點都會經過教室門口的。
“找誰呢？”陳凝湊過來，聲音壓得極低，“你的'室友'今天沒來？”
千煜狠狠瞪了他一眼：“關你屁事！”
“該不會是怕了明天的籃球賽吧？”陳凝得意地晃了晃手機，“我請了校隊的當外援。”
千煜正要回擊，教授一記眼刀甩過來，兩人同時噤聲。他煩躁地轉著筆，思緒又飄回早上那張便簽——白漓的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連個解釋都沒有就消失一整天。
“下面請同學上來解這道題。”教授的聲音突然響起，“千煜。”
千煜僵在原地。他連題目在哪頁都不知道。
“看來千同學心思不在課堂上。”教授推了推眼鏡，“那就請你的'好朋友'陳凝來回答吧。”好朋友三個字咬的很重。
陳凝臉色一變，教室里響起低低的笑聲。千煜趁機摸出手機，給父親發了條消息：【查查白漓去哪了】
下課鈴一響，他就沖出教室，連陳凝在身后的挑釁都懶得理會。走廊上，他撞見了學生會副主席林小雨。
“白學長請假了？”林小雨正和同伴抱怨，“明天迎新晚會彩排怎么辦……”
千煜腳步一頓：“白漓為什么請假？”
林小雨被突然出現的千煜嚇了一跳：“啊？就……私事吧。學長沒說具體原因。”
千煜皺眉，手機適時震動起來。父親回復：【查到了，在市立醫院。他奶奶住院】緊接著又發來一條：【家庭情況比較復雜，回來細說】
醫院？千煜心頭一緊。他想起昨晚那本《老年護理指南》，還有夾在里面的醫藥單。白漓那個冰山臉，居然要獨自照顧生病的老奶奶？
不知哪來的沖動，千煜轉身就往校門口跑。他攔了輛出租車，報出醫院地址時才反應過來——他去干嘛？白漓又沒請他幫忙。
“同學？”司機透過后視鏡看他，“市立醫院到了。”
千煜站在醫院門口，突然手足無措。他摸出手機想給白漓打電話，又覺得太突兀。正猶豫間，一條新消息彈出：
【小煜，白漓父母都是烈士，母親是醫護人員，父親是緝毒警察，都在他十歲時犧牲了。他現在一個人照顧抗洪落下病根的奶奶。你如果去看望，記得買些營養品，賬單發我報銷】
千煜盯著屏幕，喉嚨發緊。烈士子女……十歲失去雙親……獨自照顧老人……這些詞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個與他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白漓。
醫院小賣部前，千煜拎著購物籃瘋狂掃貨——蛋白粉、水果禮盒、進口保健品……結賬時收銀員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送病人？”收銀員邊掃碼邊問。
“嗯。“千煜心不在焉地應著，“306病房怎么走？”
收銀員無語，問她她哪里知道。
白漓正給奶奶削蘋果，敲門聲突然響起。
“請進。”
門開了一條縫，先探進來的是個精致的水果籃，然后是千煜那張寫滿不自在的臉。白漓手一滑，水果刀差點割到手指。
“奶、奶奶好！”千煜硬著頭皮走進來，“我是白漓的……室友。”
奶奶眼睛一亮：“哎呀，小漓第一次帶同學來！快坐快坐！”
白漓盯著千煜手里那堆昂貴補品，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你怎么……”
“聽說奶奶住院，我來看看！”千煜搶著說，把東西堆滿床頭柜，“這是燕窩，這是深海魚油，這是……”
白漓一把拽住他手腕：“出去說。”
走廊拐角處，白漓松開手，聲音壓得極低：“你調查我？”
千煜耳根發燙：“我……我就是好奇你為什么請假……”
“所以查我家底？”白漓的眼神冷得像冰，“千家小少爺的惡趣味？”
“不是！”千煜急得聲音都變了調，“是我爸查的！我……我只是……”他越說越小聲，“擔心你……”
最后三個字輕得像羽毛，卻讓白漓愣住了。兩人之間的空氣突然變得粘稠，千煜能聽見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不需要。”白漓最終別開臉，“把東西拿回去。”
“憑什么！那是給奶奶的！”千煜梗著脖子，“又不是給你的！”
白漓深吸一口氣：“那些太貴重了，奶奶不能——”
“白漓？”護士從病房探頭，“醫生找您談復查方案。”
白漓猶豫地看了眼千煜，后者立刻擺手：“你去吧，我陪奶奶說說話。”
看著白漓走遠的背影，千煜長舒一口氣。他揉了揉發燙的臉頰，做足心理建設才回到病房。
奶奶正笑瞇瞇地翻看他帶來的營養品：“小同學破費了。”
“不貴不貴！”千煜連忙擺手，“那個……奶奶，白漓他平時……”
“小漓啊，從小就不愛說話。”奶奶嘆了口氣，“他爸媽走得太突然……”
千煜安靜地聽著，老人絮絮叨叨講起白漓小時候的事——十歲就學會做飯，初中開始打零工，高中拿全額獎學金……每一個細節都像針一樣扎在千煜心上。他想起自己十歲時，正為限量版游戲機跟父母撒嬌。
“他總說室友很好，”奶奶突然問，“你們關系不錯吧？”
千煜喉頭發緊：“還……還行……”
“那就好。”奶奶欣慰地拍拍他的手，“小漓太獨了，我就怕他沒朋友。”
千煜低頭看著老人布滿皺紋的手，突然想起自己外婆。他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奶奶！”他猛地站起來，“我……我去給您打點熱水！”
逃也似的沖出病房，千煜在走廊拐角撞上一堵人墻——是抱著病歷本的醫生，還有白漓。
“對不起我……”千煜抬頭，正對上白漓復雜的目光。
醫生識趣地走開了。兩人沉默地站在窗邊，樓下花園里病人正在散步，歡聲笑語飄上來，襯得走廊更加安靜。
“醫藥費……”千煜突然開口。
“夠了。”白漓打斷他，“我不需要同情。”
“誰同情你了！”千煜氣得跺腳，“我就是……就是……”他詞窮了，半晌才憋出一句，“看不慣你總穿那件破外套！”
白漓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這是高三時奶奶用退休金給他買的，穿了三年都沒舍得換。
“明天籃球賽，”他突然說，“別去。”
千煜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陳凝發朋友圈了。”白漓皺眉，“他請了體育特長生。”
“那又怎樣！”千煜不服氣，“我……”
“你會受傷。”白漓直視他的眼睛，“奶奶會擔心。”
千煜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白漓側臉上，勾勒出完美的輪廓。他這才注意到，白漓右眉上方有道淡淡的疤，藏在劉海里若隱若現。
“你……”千煜鬼使神差地伸手，卻在即將觸碰到時猛地縮回，“你管我！”
他轉身就跑，心跳快得像要沖出胸膛。走廊盡頭，千煜偷偷回頭，發現白漓還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望著他。
那眼神太過復雜，千煜讀不懂，也不敢讀。
傍晚，千煜回到宿舍時，白漓已經回來了，正在書桌前整理資料。兩人目光在空氣中相撞，又同時移開。
“奶奶說謝謝你。“白漓突然開口。
千煜正往床上爬，差點踩空：“哦。”明顯，某只和別人換床了，至于怎么換的，大概率是搶的。
“東西太貴重了，以后別……”
“閉嘴！”千煜抓起枕頭砸過去，“我愛送誰送誰！”
白漓接住枕頭，嘴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千煜紅著臉鉆進被窩，手機嗡嗡震動起來——是陳凝發來的挑釁視頻，畫面里幾個校隊成員正在熱身。
【明天下午三點，不來的是孫子！】
千煜盯著屏幕，想起白漓說的“你會受傷”。他猶豫了，手指在鍵盤上懸停許久，最終回復：
【賭約取消。不是怕你，是有人不讓我去。】
發完這條，他把手機一扔，整個人埋進被子里。床下傳來白漓敲鍵盤的聲音，規律得像心跳。
千煜悄悄探出頭，發現白漓的外套還掛在椅背上，袖口已經磨得起毛。他想起醫院小賣部旁邊就有家服裝店……
一個計劃在腦海中逐漸成形。千煜咬著被角偷笑，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表情有多柔軟。
窗外，暮色四合。白漓抬頭看了眼上鋪鼓起的被子，眼神是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