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常道:喜與不喜,一視即明。
葉書延初次入這樓時,紀謹備下的是二樓正對戲臺子的雅間,整個棠香樓獨一份。
這間雅間不僅視野廣闊,能將一樓整個大堂盡收眼底,雅間里的裝飾布置也是這樓中獨一份,便雅間里放置的青花纏枝牡丹紋龍耳瓶?便價值百兩。
想入這雅間的人比比皆是,能夠入了這雅間的人哪一個不是富貴榮華,可能夠來此的達官貴人少說也要等個十天半月。
唯獨這葉書延能得紀謹青睞,只一個時辰之前派人來留了話,紀謹便能打點好一切。
裴繁心里悶悶不平又無可奈何,他心悅于紀謹,可紀謹卻從未將他放在心上。
今日臺下無人唱戲,紀謹讓人安排了一出秦箏曲。
一身桃紅色襦裙的女子雙手靈巧的撥動箏弦,清脆的弦聲緩緩流出,隨后交織成一曲活潑輕快的《陽春白雪》。
雅間正中間擺放了一桌兩椅,桌上放著瓜果點心,還有一枝新鮮的初夏芍藥。最右側放置了一張可供人休息的軟榻,左側的架子上奇珍異寶有序放置。
葉書延占了其中一把圓椅,裴繁也瞬時占了另一把。
紀謹替葉書延斟了一盞茶,葉書延輕聲道:“多謝。”
紀謹莞爾,“葉公子不必客氣。”話落又斟了一盞放在裴繁身旁。
裴繁不甘落后同葉書延一樣對著紀謹溫和的笑,“多謝!”
紀謹輕輕搖頭,“裴公子不必客氣。”
裴繁抬著茶盞到唇邊,濃厚的香氣竄入鼻間,他輕吹了兩下,輕啜一口。
茶水入口即化,茶味鮮爽回甘,余韻攜著一絲清幽的蘭花香氣,托葉書延的福,裴繁也能在這棠香樓品到了上品碧澗明月。
“好茶?!比~書延看了紀謹一眼,眼中溢滿贊賞,“在紀掌柜這里品的茶水都是上佳,不久前才舔著臉皮要了一餅,今日這茶我反倒是不好再開口了?!?/p>
裴繁眼神幽深,當朝一品大臣,要什么茶沒有,至于在此處茶言茶語嗎?
“棠香樓別的沒有,茶不少,葉公子既是喜歡稍后我讓人裝好,臨走時葉公子一同帶回去便是了。”
聽了紀謹這話裴繁立即插嘴道:“不知紀掌柜可否也送我一些,這茶極好,我也是極其喜歡?!?/p>
葉書延看著裴繁笑笑,裴繁才不管他心里想到是什么,只顧著笑意盈盈盯著紀謹。
紀謹豈會不同意,也回道讓人裝好裴繁臨走時記得帶走便可。
說罷紀謹便走到雅間外吩咐廊上的小二,讓他把茶葉備好。
葉書延看了裴繁片刻,朝裴繁伸出手。
這一次沒有船篷之中那一次猝不及防,裴繁看得清楚,他微微后仰身體,葉書延便停住了。
“葉大人這是又要做什么?”
葉書延收回手,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落在往雅間里走的紀謹耳畔,“這傷口怕是要上藥才行,瞧著比方才又嚴重不少?!?/p>
紀謹在雅間的珠簾前頓了片刻,隨后轉身往樓下走。
“不勞葉大人憂心,只是小傷罷了?!?/p>
說到此處裴繁方才想起這傷的源頭便在眼前,他無端生了一股怨氣,若不是葉書延將石航帶走,他如何會挨下姜仲這一拳。
“姜仲打的?”
裴繁愣住,“你如何知道?”
葉書延嘴角勾起,“你方才策馬自五軍營的方向而來,這五軍營之中,坐營官以上皆知你是右相之子,五軍營挑的那幾個坐營官其中一位是你父親安插的。”
“至于其他幾個,僅憑你敢夜闖提督府一事便知道你是個不能惹,唯有一個姜仲,雖人不魯莽,卻是不懼權貴之人?!?/p>
“管你是何身份,該打便打。”葉書延思忖須臾,“不過還是沖動了些,否則他如此受營中眾人愛戴,早已不會是個小小的把總?!?/p>
裴繁循循善誘,“那葉大人再猜一猜,我為何甘愿挨了這一拳?”
葉書延忍俊不禁,清脆的笑聲傳到裴繁耳中,比樓下的秦箏更加動人,也讓裴繁冉冉升起的怒火更加旺盛。
“今日沈提督因采花賊一案被傳入宮,想來昨夜葉大人就預料到了此事,才借著一句玩笑話來提點我?!?/p>
葉書延回了一句,“倒也不盡然,畢竟我不曾想到姜仲如此不留情面?!?/p>
裴繁真想撕下葉書延的面具,連五軍營里哪一人是他父親安插之人皆知曉,怎會猜不到今日姜仲所作所為。
恐怕他早已算了清楚,才在今日說要來棠香樓,正好讓裴繁也趕來讓他看了一場笑話。
這般理清楚思緒,裴繁才意識到,怕是連裴繁安插人在棠香樓盯著一事葉書延也盡在掌握之中。
父親說過,沈槐會安然無恙,五軍營也會安然無恙,所以沈槐入宮一事裴繁沒有生出多少擔憂。
并且沈槐因采花賊一案入宮,而那一夜親自陪著開封府要人的葉書延竟安然坐在此處,說明此事早已有了定局。
“葉大人可聽過一句話,叫做,慧極必傷?!?/p>
葉書延伸手折了一顆葡萄放入口中,淺眸傾斜,望向裴繁,“沒聽過,不如裴公子同我仔細說道說道。
裴繁被葉書延的厚臉皮震驚的無話可說,仔細說道說道?莫非要他說一句,你這般聰慧,遲早要倒霉?
這句話他說出口回去便會裴朗扒一層皮。
葉書延依舊望著裴繁,似乎真的在等著裴繁同他仔細說。
而裴繁似乎又在與葉書延的對峙里落了下風。
見裴繁不再說話,葉書延便開了口。
“你年前進入五軍營不到半月便坐上了把總的位置,這營中大有人在,而你只憑武藝說話,以為贏了他們就能讓他們心服口服?!?/p>
“如今,還這樣認為嗎?”
裴繁這一次不再震驚葉書延知曉他心中的想法,從葉書延出現在他眼前那一刻,或許他這個人就已經赤裸裸的任他看清楚。
“以武馭士,其術莫揚。裴公子入營之時任了把總便已是大忌,隨后不謙遜行事,反倒是張揚狂傲,裴公子覺得,自己是否會心悅誠服這樣一人?”
“我這話還是說好聽了,若非要用兩個詞來形容裴公子,囂張跋扈,目中無人?!?/p>
裴繁慵懶的朝葉書延投去一眼,“若我不囂張,不跋扈,葉大人以為,我今日敢在這雅間里同當朝一品大員嗆聲嗎?”
葉書延垂眸莞爾,“確實是這個理?!?/p>
“我們這些小小的七品官比不得葉大人,將《馭人經》學得駕輕就熟,也就只能表面張揚,嚇一嚇手底下的人。”
葉書延輕抿一口茶水,“若裴公子想學,我倒也可以教一教?!?/p>
他放下茶盞,繼續道:“這姜仲沒有威脅,可是個稱手的,下面的人敬他,要收服眾人的第一步,便是要讓裴仲心悅誠服?!?/p>
“如今瞧著裴公子臉上只有一拳,想來姜仲已經知曉了裴公子的真實身份,心中多少有些顧忌。收服他之事,難上加難?!?/p>
裴繁問道:“那當如何?”
“殺了他?!?/p>
葉書延這話淡得讓裴繁覺得自己不過是要去吃頓飯,輕松愜意。
“殺了姜仲之后呢?若無人察覺我可緩緩行事,可他日一但東窗事發,我又將何去何從?”裴繁有了幾分怒氣,姜仲的命,便不是命嗎?
葉書延杵著下顎,“裴公子,你夠跋扈,可不夠狠?!?/p>
“所以敬你之人有之,瞧不上你之人有之。馭下之道不一定何處皆宜,如我這般的人,不夠狠,不能活?!?/p>
裴繁看了葉書延一眼,在那樣的位置上,怎能不狠?
便是在他面前做慈父的裴朗,何曾又不是手中刀劍染血。
可裴繁做不到。
他今日能夠在葉書延面前如此坦然,是確信,葉書延不敢動他,也不會動他。
確如葉書延所言,他不夠狠,也不想踩著無辜的人往上爬。
“可葉大人,如今我有不讓自己狠心的資本,不是嗎?”
葉書延望著樓下窸窸窣窣的人,來來往往的皆是平凡人。
而裴繁,不是平凡人。
他的父親是當朝右相,他的兄長是禮部侍郎,他的母親出自江南岳家,他的嫂嫂出自尚書之家。
便是隨便一個身份皆能夠讓一個尋常人一世無憂,而裴繁便是如此得上蒼眷顧。
“若狠不下心殺掉姜仲,那你就把他送到更高的位置去?!?/p>
葉書延與裴繁對視,“你應了裴相去五軍營時,就已經不再是那個只喜閑云野鶴?的相府二公子了,不是嗎?”
裴繁頗為惱怒,“葉書延,不要自以為是的覺得你能看透我?!?/p>
“裴繁?!比~書延喊了一聲:“你比任何人,都適合帶領五軍營?!?/p>
裴繁凝視著葉書延的淺眸,心中宛如投入一粒石子,在平靜的水面蕩起漣漪。
“葉大人,要重振五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