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居內,清幽雅致。
不同于坊市的喧囂,這里只有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以及淡淡的、似有若無的松墨香。
然而,這片寧靜之下,空氣卻仿佛凝滯,沉甸甸地壓在李凌霄的心頭。
他局促地站在一方小小的石亭中,亭外是打理得一絲不茍的庭院,幾竿翠竹,一汪清池。
亭內,石桌旁,坐著那兩人。
玄衣的袁天罡,端坐如山,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深處。
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情緒的審視,卻比任何厲聲呵斥都更讓人窒息。
他并未刻意散發氣勢,但那份久居上位、掌控一切的威嚴,已融入骨髓,彌散在周遭的每一寸空氣里。
青袍的李淳風,則相對溫和,手邊放著一杯尚有余溫的清茶。
他看著李凌霄,眼神平和,卻也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探究,仿佛在觀察一件從未見過的奇物。
李凌霄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這感覺,比前世被幾個部門經理圍著做年終匯報還要難熬百倍。
至少那時候匯報搞砸了,最多丟工作。現在,一個應對不好,可能丟的是小命,還是“神魂俱滅”那種。
“姓名。”袁天罡終于開口,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呃……”李凌霄喉嚨發干,腦子里閃過無數念頭。
編個假名?王二麻子?張三?不行,太假了。萬一他們有什么手段查驗……
他咽了口唾沫,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些:“在下……在下李凌霄。”
“李……凌霄?”袁天罡重復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眼神卻依舊銳利,“登凌九霄?好名字。”
這話聽不出是褒是貶,李凌霄心里更沒底了。
“至于來歷……”李凌霄硬著頭皮繼續,“我……我真的不記得了。醒來就在長安街頭,饑寒交迫,之前的……一片空白。”他努力做出迷茫痛苦的樣子,雙手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那件不合時宜的衛衣。
“失憶?”袁天罡的語氣帶著一絲嘲弄,“長安城里,每年都有那么些個失憶的流民。可他們,沒有你這身奇特的衣裳,更沒有……”他頓了頓,目光在李凌霄臉上停留,“這張與當今圣上肖似的臉。”
來了,果然繞不開這個。李凌霄心中叫苦,臉上卻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這或許只是巧合?天底下人有相似……我就是一個普通人,真的……”
“普通人?”袁天罡打斷他,身體微微前傾,那股無形的壓力驟然增大,“普通人能讓本座無功而返,甚至……受了點輕傷?”
他指尖殘留的刺痛感和體內翻涌的氣血,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眼前之人的詭異。
李凌霄被噎得說不出話。
大佬,你講不講道理?那是你先動手的啊!而且,那反震之力怎么回事,我自己都一頭霧水呢!
“袁兄,”李淳風適時開口,聲音依舊溫和,“莫要嚇到這位小兄弟了。”他轉向李凌霄,“凌霄小兄弟,貧道觀你并非惡人,只是……你的存在,太過奇特。”
他指了指石桌上早已備好的筆墨紙硯:“可會寫字?”
寫字?李凌霄一愣。繁體字?他前世也就勉強認得一些,寫……那真是難為他了。
這具身體的原主會不會寫?看樣子也不像是個讀書人。
“會……會一點點。”李凌霄心虛地答道。
“寫兩個字看看。”李淳風示意。
寫什么?李凌霄腦中一片混亂。寫自己的名字?不行,那筆畫復雜,肯定露餡。
寫點簡單的?“大唐”?“長安”?似乎也不妥。
他走到石桌前,看著那潔白的宣紙和烏黑的墨錠,深吸了一口氣。
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個從穿越過來就縈繞不去的念頭。
他拿起那支對他而言有些沉重的毛筆,笨拙地蘸了墨,手臂微微顫抖著,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
字跡歪歪扭扭,如同孩童涂鴉,墨跡深淺不一,結構更是散亂不堪。
紙上,是兩個大字——
求生。
寫完這兩個字,李凌霄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有些難堪地看著自己的“大作”,這字丑得,連他自己都嫌棄。
然而,亭子里的氣氛,卻在他落筆之后,變得異常安靜。
袁天罡原本銳利的目光,在看到那兩個字時,微微一凝,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觸動了一下,那迫人的氣勢竟不自覺地收斂了幾分。
李淳風臉上的平和也消失了,他盯著那兩個丑陋卻又無比直白的字,久久不語,眼神變得復雜而深邃,仿佛透過這兩個字,看到了某些被時光掩埋的過往,或是遙不可及的未來。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在此刻顯得格外清晰。
李凌霄不明所以,心中忐忑。這兩個字有什么問題嗎?難道寫錯了?還是說……觸犯了什么忌諱?
“求生……”良久,李淳風才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帶著一絲莫名的感慨,“人活于世,所求為何?這兩個字,倒是……直白得很。”
他抬起頭,目光重新落在李凌霄身上,這一次,眼神不再是單純的探究,而是帶著一種了然和……篤定。
“凌霄小兄弟,”李淳風緩緩說道,語氣平靜,卻字字驚心,“你,并非此間之人吧?”
轟!
李凌霄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
他……他怎么知道?!
是那推演之術?還是這“求生”二字暴露了什么?
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最大的秘密,就這么被輕易地點破了!
他張了張嘴,想要辯解,卻發現任何言語在對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顯得蒼白無力。
完了。
身份暴露,接下來會是什么?被當成妖孽?被抓去切片研究?
就在李凌霄心墜入谷底,幾乎要絕望之際,袁天罡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你的來歷,你的目的,本座暫且不問。”他身體微微前傾,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再次襲來,這一次,帶著毫不掩飾的冰冷殺意。
“但,你且記住。”
“這里是長安,是大唐。”
“不管你是什么人,有什么秘密,若敢在此作亂,危害大唐……”袁天罡眼中寒芒一閃,殺氣畢露。
“本座,必讓你神魂俱滅!”
冰冷刺骨的殺意,讓李凌霄如墜冰窟,渾身汗毛倒豎!
他毫不懷疑,袁天罡說得出,就做得到!這已經不是警告,而是最后通牒!
“不……不敢!絕對不敢!”李凌霄連忙擺手,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一定遵紀守法,安分守己!絕不惹是生非!我……我只想活著!”
開玩笑!在兩大BUG級人物面前搞事情?他嫌命長嗎?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茍住!抱緊這兩條……呃,可能還不是特別粗的大腿?至少,不能成為他們的敵人!
求生,求生才是第一要務!
袁天罡盯著他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偽。那眼神,仿佛能剖開他的胸膛,看清他心底最深處的想法。
最終,他收回了那迫人的氣勢,重新靠回椅背,仿佛剛才那凜冽的殺意從未出現過。
“李兄,你看如何處置?”袁天罡看向李淳風。
李淳風沉吟片刻,目光在李凌霄那張酷似李世民的臉上轉了轉,又看了看他身上破爛的衛衣和那頭顯眼的短發。
“此子命格混沌,并非此間之人,相貌又與圣上相似,驟然出現在長安,確是異數。”他的聲音不疾不徐,“若放任不管,恐生變故。”
李凌霄的心又懸了起來。大佬,給個痛快話啊!要殺要剮,別吊著胃口啊!
“若強行……”李淳風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袁天罡,輕輕搖了搖頭,“此子身負異力,連袁兄都未能探其究竟,亦非上策。”
袁天罡沒有反駁,算是默認了李淳風的判斷。剛才那股反震之力,確實詭異。
李淳風沉吟良久,目光再次落在李凌霄身上,最終說道:“依貧道看,不如……暫時將他留在貧道這觀星居?”
留在……這里?李凌霄眼睛瞬間瞪大了!
這敢情好啊!包吃包住嗎?能預支點工資買身新衣服理個發嗎?雖然感覺像是被軟禁,但總比在外面凍死餓死強吧?而且,待在這位看起來比較和善的李道長身邊,似乎比跟著那個煞氣騰騰的袁天罡要安全得多?
袁天罡聞言,眉頭微蹙,似乎有些意外李淳風會主動攬下這個麻煩,但思索片刻后,還是點了點頭。
“也好。”
“就依李兄所言。”
他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李凌霄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似警告,似審視,又仿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你好自為之。”
留下這四個字,他轉身便走,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門之外,仿佛從未出現過。那股令人窒息的壓力,也隨之消散。
亭子里,只剩下李淳風和如釋重負、但肚子也適時發出咕咕叫聲的李凌霄。
李淳風看著李凌霄緊張又帶著一絲期待(主要是對食物的期待)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笑,拂塵輕擺。
“小兄弟,餓了吧?”
李凌霄瘋狂點頭,眼淚都快下來了。知音啊!從昨天到現在,就啃了半塊帶泥的胡餅,他感覺自己能吞下一頭牛!
“貧道這里,粗茶淡飯還是有的。”李淳風站起身,道袍隨風微動,帶著一股出塵之意,“隨我來吧。”
“哎!好嘞!”李凌霄連忙屁顛屁顛地跟上。
能活下來了!暫時安全了!還有飯吃!穿越以來的第一頓正經飯!他感覺人生又充滿了希望!
雖然被大佬警告了,還被留在了這個看起來很牛逼的道長身邊,處境依然微妙,跟被監視居住沒啥區別。但,至少……他活過了開局最艱難的時刻!
“那個……李……李道長……”李凌霄一邊小心翼翼地跟著,一邊按捺不住好奇心,壓低聲音問道,“剛才那位袁……袁大哥,他……他是什么人啊?感覺……好厲害,氣場太強了……”
李淳風腳步微頓,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意味深長,帶著一絲旁人難以理解的復雜。
“他么……”
李淳風望著袁天罡離去的方向,悠悠說道:
“一個試圖逆天改命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