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宣讀完畢,老太監將明黃帛書鄭重合攏,遞予袁天罡。他那張缺少血色的臉上,擠出一絲程式化的笑容:“袁道長,李道長,咱家便在宮中靜候佳音了。圣上對此事,可是寄予厚望啊。”
袁天罡接過圣旨,袍袖微拂,神色依舊是那般古井無波,只淡淡道:“有勞公公,貧道與李兄,自當竭盡所能。”
李淳風亦是稽首一禮:“恭送公公。”
老太監與兩名小黃門轉身離去,腳步細碎而迅捷,很快便消失在觀星居那厚重的大門之后。
庭院內,一時靜得只剩下風吹過老松,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李凌霄手中的掃帚,“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他先前因震驚而僵直的身體,此刻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只覺一股寒意自心底蔓延,讓他手足冰涼。那道明黃圣旨,便如催命符一般烙在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
長生之藥!
他這個知曉歷史走向的“異數”,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四個字背后潛藏的腥風血雨。秦皇漢武,求仙訪藥,哪一個不是鬧得天下不寧,最終卻依舊難逃黃土一抔?李世民,這位英明神武的帝王,終究也未能免俗。
袁天罡緩緩轉身,目光落在李凌霄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他此刻所有的惶恐與不安。“聽到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李凌霄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嚨干澀得厲害,點了點頭,聲音有些沙啞:“聽……聽到了。”
“圣意已決,此事再無轉圜余地。”袁天罡的語氣不帶絲毫感情,“你,便是此事的關鍵。”
李凌霄心頭猛地一沉。關鍵?是藥引,還是試藥之人?他不敢想,也不能問。在這兩位深不可測的道長面前,他那點小心思,怕是早已被看得通透。
李淳風輕嘆一聲,踱步過來,撿起地上的掃帚,遞還給李凌霄,語氣溫和了些許:“凌霄,莫要多思。既來之,則安之。天道循環,自有定數。你我皆是局中人,順勢而為,或有一線生機。”
順勢而為?李凌霄心中苦笑。他最大的依仗,便是知曉“勢”在何方。可這“勢”,卻將他推向了風口浪尖。
“袁兄,”李淳風轉向袁天罡,“煉制長生藥,非同小可。所需藥材、器具,乃至丹爐鼎器,皆需上乘。觀星居地方雖清凈,卻非煉丹之所。”
袁天罡頷首:“宮中自有安排。明日,便會有人前來,引我等前往秘地。”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李凌霄,“你,隨行。”
沒有商量的余地,只有冰冷的命令。
李凌霄默默捏緊了拳頭。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再無退路。那張酷似李世民的臉,那所謂的“國運護體”,已將他與這大唐的命運,與這位帝王的欲求,死死捆綁。
翌日,天色微明。
觀星居外,果然來了數輛不起眼的青呢馬車,由禁軍護衛。沒有張揚的儀仗,一切都在悄然中進行。李凌霄與袁天罡、李淳風同乘一車,車廂內沉悶壓抑。他能感覺到袁天罡那如有實質的目光時不時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種莫名的期許。
馬車行了約莫一個時辰,在一處戒備森嚴的皇家別苑停下。此地遠離塵囂,亭臺樓閣掩映于蒼松翠柏之間,幽深寂靜。苑中一隅,早已備好了一座獨立的院落,院內丹房、藥圃、庫房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座引了地火的巨大丹爐,爐身銘刻著繁復的符文,透著古樸與神秘。
自此,觀星居清凈不再,長安城波瀾暗起。袁天罡與李淳風,這兩位當世道門巨擘,便在這方寸之地,開始了漫長而艱辛的煉丹之旅。
李凌霄最初的角色,確實如他所料,更像是一個被嚴密看管的“珍稀材料”。他被安置在丹房左近的一間靜室,每日除了固定的打坐修行,便是被袁天罡或李淳風喚去,詢問身體狀況,感知那所謂的“國運金光”有無變化,甚至偶爾還會被取走幾滴血液,用于研究。
他心中憋悶,卻只能隱忍。他知道,反抗是徒勞的,只會招致更嚴酷的對待。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暗中觀察,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日子一天天過去,丹房之內,藥香與焦糊氣常年不散。袁天罡與李淳風幾乎將所有心神都投入到了煉丹之中。無數珍稀藥材如流水般送入,又化為一爐爐廢丹被倒出。失敗,似乎成了家常便飯。
即便以袁李二人的通天修為和淵博學識,面對這虛無縹緲的長生之道,也屢屢受挫。袁天罡的性情愈發陰沉,眉宇間的戾氣也重了幾分。而李淳風,雖依舊保持著表面的平和,但眼中的憂色卻日益加深。
李凌霄看在眼里,急在心頭。他知道,按照歷史的軌跡,李世民最終并未服用所謂的長生丹,而是讓袁天罡試藥。袁天罡因此獲得了三百年的壽元,卻也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
他不想袁天罡走上那條路。更重要的是,他心中一直藏著一個秘密——降臣。那個在前世《不良人》劇情中,讓他魂牽夢縈,甘愿為其傾覆天下的女子。他要活下去,活到數百年后,去玄宗朝,去尋找她!
若袁天罡不服藥,歷史的軌跡便會改變。他能否順利活到那個時代,便成了未知數。而若要袁天罡不重蹈覆轍,唯一的辦法,似乎就是讓這長生丹……真正煉成,且無太大副作用。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如野草般瘋長。
他開始主動向李淳風請教藥理,向袁天罡學習辨識金石草木。起初,兩人皆有些意外。袁天罡更是冷哼一聲,認為他不自量力。但李凌霄卻展現出了驚人的學習能力和韌性。他本就有著現代人的知識儲備,對化學、物理有著基礎認知,觸類旁通之下,對這古代煉丹術中的某些原理,竟能提出一些獨特的見解。
更讓袁李二人驚奇的是,李凌霄對某些藥性的感知,似乎遠超常人。他能敏銳地察覺到不同藥材混合后產生的細微氣機變化,甚至能憑借那虛無縹的“國運金光”的流轉,隱約判斷出丹爐內藥物反應的吉兇。
漸漸地,袁天罡看他的眼神,從最初的審視與利用,多了一絲真正的“考量”。李淳風也時常與他探討丹方,不再將他僅僅視為一個“身系國運”的特殊存在。
李凌霄開始參與到煉丹的實際操作中。從研磨藥材,到掌控火候,再到調和君臣佐使,他學得極快,做得也極穩。他體內的那股源自“國運”的力量,似乎在煉丹過程中也起到了某種催化作用,讓他對丹道一途,有著異乎尋常的領悟力。
他不再是被動等待命運的棋子,而是主動入局,試圖在有限的范圍內,撬動那沉重的宿命齒輪。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丹房外的老松,已不知青了多少次。庭院中的石階,也添了更多歲月磨礪的痕跡。
轉眼,便是十年。
十年間,長安城風云變幻,朝堂之上幾番起落,唯有這座皇家別苑內的丹房,爐火不熄,藥香依舊。
李凌霄,也從一個略顯青澀,眉宇間帶著憂郁的青年,成長為一個眼神沉靜,氣息內斂的男子。十年的丹火熏陶,十年的苦修不輟,十年的心智磨礪,讓他脫胎換骨。他的《天罡決》早已突破中星位,臻至大天位頂峰,只差一步便可邁入更高的境界。而他對丹道的理解,也已不遜于尋常的煉丹大家。
袁天罡鬢角已染上些許霜華,但目光依舊銳利如鷹。李淳風則更顯清瘦,仙風道骨之余,也透著一絲難掩的疲憊。
十年,三千六百多個日夜,他們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敗,也曾有過幾次接近成功的狂喜,最終卻都功虧一簣。長生之藥,仿佛真的是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貞觀十一年,秋。
丹房之內,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巨大的丹爐下,地火熊熊燃燒,將爐壁燒得赤紅。袁天罡盤坐于爐前,雙目緊閉,雙手掐訣,不斷向爐內打入一道道真氣,控制著火候。李淳風則站在一旁,神情專注地觀察著爐頂氣孔中溢出的煙氣顏色與味道。
李凌霄侍立在側,手邊擺放著數十種早已研磨好的珍稀藥材。他的心神高度集中,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這是他們最新的嘗試。丹方經過了上百次的改良,所用藥材更是搜羅天下奇珍,其中幾味主藥,甚至是李凌霄憑借對“國運金光”的感應,在深山大澤中尋獲的。
“離火之精,三錢!”袁天罡低喝一聲,聲音沙啞。
李凌霄不敢怠慢,迅速取過一味赤紅如血的晶石粉末,小心翼翼地從添料口投入丹爐。
“坎水之華,一株!”
“艮土之心,半兩!”
隨著袁天罡的指令,李凌霄有條不紊地將各種藥材投入。每投入一種,丹爐內的氣息便發生一陣微妙的變化。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丹房內的溫度越來越高,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李淳風的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他緊緊盯著爐頂的煙氣,那煙氣從最初的駁雜不堪,漸漸變得純凈,先是青色,轉為白色,又慢慢透出一絲淡金。
“差不多了!”李淳風眼中精光一閃。
袁天罡猛地睜開雙眼,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神采,他雙手結印,口中念念有詞,最后厲喝一聲:“合!”
轟!
丹爐猛地一震,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一股難以言喻的奇異香氣,瞬間彌漫了整個丹房,沁人心脾,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爐頂的氣孔中,噴出一道璀璨奪目的金光,直沖霄漢,竟將丹房頂部的瓦片都掀飛了數塊!那金光之中,隱約可見龍吟鳳鳴之聲。
成了?
李凌霄的心臟,在這一刻幾乎停止了跳動。他怔怔地望著那沖天而起的金光,以及丹爐內散發出的那股磅礴而精純的生命氣息,一時間竟有些失神。
袁天罡長身而起,臉上露出一絲罕見的激動,他一步跨到丹爐前,袍袖一揮,沉重的爐蓋應聲而開。
霎時間,金光萬道,瑞氣千條!
只見丹爐底部,靜靜地躺著三枚龍眼大小的丹藥。通體渾圓,色澤金黃,表面隱有云紋流轉,散發著令人心醉的異香。
長生之藥,歷經十年苦熬,終于……丹成!
袁天罡探手入爐,小心翼翼地將三枚丹藥取出,盛放在一個早已備好的玉盤之中。他凝視著那三枚丹藥,眼神復雜,有喜悅,有釋然,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忌憚。
李淳風走上前來,看著玉盤中的丹藥,亦是感慨萬千:“十年心血,終不負圣望。此丹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確有逆天改命之效。”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李凌霄,帶著一絲贊許,“凌霄,此番丹成,你居功至偉。”
李凌霄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躬身道:“弟子不敢居功,皆是兩位道長指導有方。”
袁天罡卻冷哼一聲,目光如電,直刺李凌霄:“丹已成,接下來,便是試藥。這第一枚丹藥,你……”
他的話未說完,庭院外,卻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甲胄摩擦的鏗鏘之音。
“報——!陛下急召袁天罡、李淳風、李凌霄,即刻入宮面圣!”
一名身著禁軍甲胄的校尉,立于丹房之外,聲若洪鐘。
李世民,竟在此刻召見?
李凌霄心頭一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玉盤中的三枚金丹之上。
這丹,究竟是福是禍?而那位帝王,又將如何處置這逆天之物,以及他們這些煉制出逆天之物的人?
風,似乎更冷了。長安城上空,那原本因丹成而匯聚的祥瑞之氣,似乎也悄然染上了一抹難言的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