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藥入手，溫潤依舊，那奇異的香氣絲絲縷縷，鉆入鼻竅，卻似有千鈞之重，壓得李凌霄指節微微泛白。他沒有抬頭，也無需抬頭，便能感受到御座之上那道威嚴目光的審視，以及身側兩道同樣分量十足的注視。
袁天罡的目光，如幽潭深邃，了然中帶著一絲探究，仿佛要將他此刻的心思徹底剖開。而李淳風，依舊是那般云淡風輕，眸光平和，卻似能洞穿一切虛妄。
長生，他夢寐以求之物，只為跨越那漫漫光陰，去尋覓那抹倩影。此刻，它就在掌中。
李凌霄緩緩抬起眼簾，迎向李世民的目光，那雙曾經睥睨天下，如今染上些許暮色的龍目中，有期許，有釋然，亦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臣，遵旨?！?/p>
沒有猶豫，沒有多余的言語。他將那枚金丹送入口中。
丹藥入口即化，一股溫熱的暖流順喉而下，初時如飲甘醇，令人通體舒泰。然而，不過瞬息之間，那暖流陡然化作洶涌的烈焰，自丹田轟然炸開，沿著四肢百骸瘋狂奔涌！
“唔！”
李凌霄悶哼一聲，只覺五臟六腑都似被投入了烘爐，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骼，都在被這霸道無匹的力量灼燒、撕裂、而后又詭異地重組。經脈中，那原本涓涓流淌的天罡決內力，在這股烈焰面前，渺小得如同溪流遭遇了怒?？駶?，瞬間被裹挾、吞噬。
痛！難以言喻的劇痛！
他仿佛看到自己身體的每一顆微塵都在燃燒，意識在烈火中沉浮，幾欲潰散。這種感覺，比之上次初窺天罡決門徑時的痛苦，要強烈百倍千倍！
李凌霄死死咬著牙關，額頭上青筋暴起，汗珠如斷線的珠子般滾落。他強運心神，試圖引導那股狂暴的力量，卻發現那根本是螳臂當車。他只能憑借著一股不屈的意志，苦苦支撐，任由那烈焰在體內肆虐。
他想起了袁天罡服丹時的情景，那老者面容扭曲，青筋虬結，仿佛經歷了世間極致的痛苦。自己此刻的感受，恐怕不遑多讓。然而，他心中卻隱隱有一絲疑惑，袁天罡服丹之后，容貌似乎蒼老了許多，而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那股焚身蝕骨的烈焰終于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溫養之感，仿佛久旱的土地迎來了甘霖，每一個細胞都在歡欣雀躍。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生著某種奇妙的蛻變，五感變得更加敏銳，精神也前所未有的清明。
只是，與袁天罡服丹后容貌大變不同，李凌霄除了面色因劇痛而顯得有些蒼白外，容貌并無太大變化。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心中那絲疑惑更甚。莫非，是自己的天罡決修為尚淺，不足以完全催發藥力？還是這丹藥本身，因人而異？
他緩緩睜開雙眼，殿內依舊燈火通明，李世民、袁天罡、李淳風三人皆靜靜地看著他。
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似乎也沒料到李凌霄的反應會是如此。他原以為，李凌霄至少會像袁天罡那般，顯露出一些衰敗之相，卻不曾想，此子竟似安然無恙。
“感覺如何？”李世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李凌霄躬身道：“回陛下，丹力雄渾，初時如烈火焚身，此刻已然平復，只覺神清氣明，前所未有?！彼麤]有提及容貌之事，這種細枝末節，無需多言。
李世民微微頷首，目光轉向玉盤中那最后一枚金丹，而后望向李淳風，語氣平和：“李卿，此丹尚余一枚，你……”
不等李世民說完，李淳風已是灑然一笑，那笑容清逸出塵，仿佛山間明月，溪畔清風?！氨菹潞駩郏夹念I了。”他微微搖頭，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臣以為，一代人總該有一代人的事情要做。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乃天道自然。強求長生，與天爭命，何嘗不是奪了后世的造化？臣，并無此念。”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袁天罡與李凌霄，帶著一絲莫名的意味：“況且，這世間，有些風景，看過一次，便已足夠。有些路，走過一遭，亦無遺憾。若人人皆求長生，這世間，怕是會少卻許多生生不息的意趣。”
殿中一時有些安靜。袁天罡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似乎對李淳風的這番言論不以為然，卻終究沒有開口。
李世民凝視著李淳風良久，這位被譽為“智囊”的太史令，總能說出些出人意料卻又發人深省的言語。他緩緩點了點頭，道：“也罷，既然李卿無意，這丹藥，你便留著吧。興許日后，會有它用得著的地方?！?/p>
說罷，李世民將那枚金丹拿起，親自遞到李淳風面前。李淳風也不推辭，坦然接過，收入袖中，神色淡然，仿佛那不是令人瘋狂的長生仙丹，而是一枚尋常的石子。
氣氛在這一刻悄然轉變。
李世民的目光再次變得銳利起來，那股屬于帝王的威嚴重新充斥著整個殿宇。他緩緩開口，聲音沉凝如鐵：“袁天罡，李凌霄?！?/p>
“臣在?！倍送瑫r躬身。
“今日，你二人皆已服食長生之藥，壽元綿長，遠邁常人?！崩钍烂竦穆曇粼诘钪谢厥?，“朕欲設立‘不良人’，專司監察天下，護我大唐江山社稷，使其得以萬世不墮！此任，便由你二人統領！”
轟！
李凌霄心中又是一聲巨響！不良人！終于來了！
他原以為自己或許能憑借先知先覺，在歷史的洪流中尋得一處偏僻的角落，安然度日，靜待與降臣重逢之機。
卻不曾想，命運的巨輪還是將他推到了這風口浪尖。從接受這長生丹開始，他就已經沒有退路。
如今，更是要成為這名震后世的“不良人”的統帥之一。
“臣等，遵旨！”袁天罡與李凌霄再次俯首領命，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李世民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關于這不良人的具體職司與構建，爾等可有何見解？”
袁天罡率先開口，聲音冷硬如鐵：“陛下，臣以為，不良人當如懸于百官頭頂之利劍，遍布天下州府，深入市井閭巷。凡有不法者，不論其位高權重，皆可先斬后奏！凡有異心者，不論其隱藏多深，皆要連根拔起！以此，震懾宵小，肅清朝綱，確保我大唐江山，穩如泰山！”
這番話，殺氣騰騰，充滿了袁天罡一貫的鐵血風格。監察百官，鏟除不臣，這正是他最擅長也最樂于做的事情。
李世民聽罷，不置可否，目光轉向了李凌霄。
李凌霄深吸一口氣，心中念頭急轉。袁天罡的提議，固然狠辣有效，但更多的是著眼于當下，著眼于朝堂。
他緩緩抬起頭，迎著李世民的目光，沉聲道：“陛下，袁國師所言極是。不良人當為陛下之耳目，朝廷之利刃。但臣以為，除此之外，不良人還應有一股更為隱秘，也更為堅韌的力量?！?/p>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李凌霄定了定神，一字一句道：“臣以為，當于軍中揀選忠勇可靠之人，秘授機宜，編入不良人序列。這些人，平日里潛伏軍中，不顯山不露水，與尋常軍士無異。然一旦有變，便可登高一呼，聚攏忠義之士。如此，即便將來朝中不幸出現奸佞當道，禍亂朝綱，甚至……江山傾頹，社稷板蕩，亦可憑借這支深植于軍旅的力量，力挽狂瀾，重整河山，再造大唐！”
此言一出，殿中空氣陡然凝固！
李世民瞳孔驟然收縮，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盯住了李凌霄！
袁天罡也是臉色一變，眼中精光爆射，剛要開口說些什么。
李淳風一直淡然的臉上，也終于露出了一絲驚訝之色，他看向李凌霄的眼神，多了一抹深思。
李凌霄的話，太重了！也太……大膽了！
這不僅僅是設立一個特務機構那么簡單，這等同于在皇帝的默許下，培養一支效忠于不良人統帥，且能夠獨立于朝廷指揮體系之外的秘密軍事力量！
若是后世，不良人的統帥起了私心，手握如此重權，豈非可以輕易打敗李唐江山，改朝換代？
這幾乎是在公然索要兵權，而且是直接向軍隊滲透的權力！
“放肆！”袁天罡終于忍不住低喝一聲，聲音中帶著一絲怒意，“李凌霄，你可知你在說什么？軍國大事，豈容你如此……”
“無妨。”李世民卻在此刻擺了擺手，止住了袁天罡的話。他的目光依舊緊緊鎖定在李凌霄身上，那目光深邃難明，看不出喜怒。
大殿之內，落針可聞。
李凌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但他依舊挺直了脊梁，毫不退縮地與李世民對視。他知道自己這番話的分量，也知道其中蘊含的巨大風險。但他必須說。因為他知道，歷史上的大唐，并非萬世不移。若無后手，僅憑袁天罡的監察，未必能應對所有變局。
良久，李世民忽然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長：“李凌霄啊李凌霄，你倒是……好大的膽魄！這等話，也虧你敢說出口。”
李凌霄心中一凜，卻聽李世民繼續說道：“不過，你所言，亦非全無道理。居安思危，未雨綢繆，方是長久之道?！彼烈髌蹋壑虚W過一絲決斷，“好！朕便允你！不良人之中，可設軍中一支，由你統領。但你要記住，不良人，無論是監察百官，還是潛伏軍中，都只有一個效忠的對象——那就是大唐歷代的皇帝！爾等之權，皆由君授，當為君用，輔佐大唐之政，護佑李氏江山。若有二心……”
李世民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朕，以及朕的后世子孫，必不輕饒！”
“臣，謹遵圣諭！絕無二心！”李凌霄與袁天罡再次叩首，語氣鏗鏘。
李世民點了點頭，神色稍緩：“不良人初設，當有定制。便以天罡地煞之數為名。袁天罡，你所部，為三十六天罡，主監察天下，巡查緝捕。李凌霄，你所部，為七十二地煞，主滲透軍旅，以備不虞?！?/p>
“臣等領命！”
安排完不良人的事宜，李世民的目光又落在了李淳風身上：“李卿，袁卿與李凌霄皆有重任在身，你身為太史令，精通卜筮推演之術，便為朕，為這大唐，好生算一算，這國運，究竟能綿延幾許？朕雖未必能親眼得見，卻也想心中有個底數?！?/p>
李淳風躬身道：“臣，自當竭盡所能?！彼⑽唇o出任何虛妄的承諾，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項同樣沉重的任務。
最后，李世民的目光重新回到李凌霄身上，他上下打量了李凌霄片刻，忽然道：“你之容貌，與朕年輕之時，確有幾分神似。日后行走在外，多有不便。”
說著，他從御座之旁取過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紫檀木盒，打開盒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張薄如蟬翼，卻閃爍著暗沉金屬光澤的面具。那面具造型奇古，眉眼之間雕刻著繁復的龍紋，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神秘與威嚴。
“此乃‘龍紋玄鐵面’，朕特賜予你。日后，你便以此面示人，以地魁星之名統御不良人七十二地煞。”李世民將面具遞給李凌霄，“戴上它吧，朕的地魁星?！?/p>
李凌霄伸出雙手，恭敬地接過了那張面具。
面具入手冰涼，卻仿佛帶著一股灼人的力量。他知道，從戴上這張面具開始，他李凌霄的身份，將徹底隱匿于黑暗之中。取而代之的，將是一個名為“地魁星”的不良人統帥。
他將面具緩緩覆于臉上。
冰涼的觸感貼合著肌膚，視野在面具的眼孔后變得有些幽暗，卻也多了一層隔絕。仿佛隔絕了過去的種種，也隔絕了未來的諸多不確定。
殿外的夜風，不知何時又大了些，呼嘯著卷入殿中，吹得燭火搖曳不定，將三人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
李世民看著戴上面具的李凌霄，以及一旁神色各異的袁天罡與李淳風，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卻也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輕松。
長生之丹已賜，不良之人已立。這盤關乎大唐國運的棋局，又落下了幾枚至關重要的棋子。
而他李凌霄，這位新晉的“地魁星”，戴著冰冷的面具，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前路漫漫，迷霧重重。
他將如何執掌這七十二地煞，又將如何在這波譎云詭的長安城，乃至整個大唐，掀起怎樣的風浪？
無人知曉。
但他知道，從此刻起，長安這池春水，不，是整個天下的風云，都將因他，因這“不良人”的出現，而變得更加洶涌，更加……不可預測。
長夜漫漫，棋局已開，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