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依舊裹挾著長安城獨(dú)有的那份干燥,吹拂著。
李凌霄的心,卻早已飄向了千里之外,那片濕熱的西南之地。
袁天罡那老家伙,要去東北親自“點(diǎn)燃”戰(zhàn)火。
他李凌霄,自然也要去嬈疆瞧瞧,李淳風(fēng)那句“山下有風(fēng)”,究竟要掀起怎樣的波瀾。
說走就走,向來不是李凌霄的行事準(zhǔn)則。
只是這一次,他確實走得有幾分倉促。
或許,是心底那份對未知局面近乎本能的掌控欲,在無聲地催促著他。
自打他頂著這張酷似盛唐天子的臉龐,從那個光怪陸離、信息爆炸的時代,意外來到這貞觀年間,十?dāng)?shù)載光陰倏忽而過。
這,還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踏出長安的地界。
以往的歲月,他要么是在觀星居那一方不大的庭院里,跟著袁天罡和李淳風(fēng),努力學(xué)習(xí)著這個陌生世界的生存法則,適應(yīng)著截然不同的生活。
要么,便是在不良井那幽深陰暗的地下,戴著冰冷的龍紋面具,運(yùn)籌帷幄,算計人心,維系著大唐暗影中的秩序。
長安,像一個巨大而華美的囚籠。
困住了他,也成就了他。
如今,終于得以暫時脫離。
出了長安城,官道尚算平坦寬闊。
李凌霄胯下騎著一匹神駿非凡的黑色駿馬,蹄聲清脆,卻并未急于星夜兼程。
龍紋面具之下,那雙深邃的眼眸,第一次如此專注而細(xì)致地打量著這片大唐的山河。
初秋時節(jié)的田野,目之所及,盡是一片令人心安的金黃色。
沉甸甸的谷穗,謙卑地彎下了腰,仿佛在向大地致敬。
田埂上,偶爾能見到的農(nóng)人,黝黑的臉龐上,雖然帶著勞作的疲憊,眼角眉梢卻洋溢著豐收在望的樸實喜悅。
這些,是冰冷的卷宗文字無法傳遞的溫度。
路過沿途的小鎮(zhèn)。
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被歲月與行人的腳步打磨得光滑溫潤,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酒肆的招牌幌子,在微風(fēng)中輕輕招搖,仿佛在無聲地招徠著南來北往的客人。
街頭巷尾,孩童追逐嬉鬧的清脆笑聲,貨郎抑揚(yáng)頓挫的叫賣聲,車輪碾過石板的咕嚕聲,交織成一幅鮮活而生動的人間畫卷。
這股濃郁的煙火氣息,是他在長安城的高墻之內(nèi),在不良井的幽深之中,不曾真正感受過的真實。
“這人間煙火,倒也不賴?!?/p>
李凌霄的嘴角,勾起一抹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xì)微弧度,轉(zhuǎn)瞬即逝。
他依稀記得,剛來到這個時代的最初那段日子。
他連開口說話都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唯恐不經(jīng)意間露出一丁點(diǎn)兒不屬于這個時代的破綻。
他努力學(xué)習(xí)著古人作揖行禮的姿勢,模仿著他們吟詩作對的風(fēng)雅,揣摩著他們含蓄內(nèi)斂、曲折回環(huán)的表達(dá)方式。
時光荏苒,潛移默化。
久而久之,他都快要忘記了,自己最初,究竟是什么模樣了。
是那個穿著T恤牛仔褲,喝著冰鎮(zhèn)可樂,在鍵盤上敲擊代碼的“現(xiàn)代靈魂”?
還是如今這個戴著威嚴(yán)的龍紋面具,心思深沉,行事果決,滿腹算計,執(zhí)掌不良人的“李凌霄”?
或許,兩者都是。
也或許,兩者都已不再純粹。
這一路南下,他走走停停,隨性而為。
腹中饑餓了,便在路邊隨意尋個小攤。
要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配上兩塊鹵得醬香濃郁的肉塊。
那湯餅湯頭鮮美,面條爽滑筋道,肉香更是撲鼻而來,是他以前在不良井那千篇一律的食堂里,從未品嘗過的簡單滋味。
口中干渴了,便在山間尋一處清澈的山泉。
掬一捧甘冽清甜的泉水入口,清涼爽口,瞬間便能滌蕩盡旅途的塵埃與疲憊,沁人心脾。
夜幕降臨,或投宿于沿途的客棧。
聽那些南來北往的客商們唾沫橫飛地吹牛打屁,講些道聽途說的奇聞異事,光怪陸離,倒也頗能解悶。
或干脆尋一處荒廢的破廟,以星月為伴,聽秋蟲在草叢間低聲呢喃,感受那份獨(dú)處的寧靜與遼闊。
他甚至?xí)心敲袋c(diǎn)閑情逸致,蹲在路邊,饒有興致地研究螞蟻搬家的隊伍,看田間耕作的老牛悠閑地甩動著尾巴驅(qū)趕蚊蠅。
這種近乎于“擺爛”的松弛感,對他而言,實在太過奢侈,也太過新奇。
畢竟,肩上的擔(dān)子,心中的謀劃,從未真正卸下過。
“就當(dāng)是……提前給自己放了個年假了?!?/p>
李凌霄在心中自嘲地想著。
畢竟,按照他記憶中“原著”的模糊劇情脈絡(luò),李淳風(fēng)那老神棍此番前往嬈疆,不僅不會有什么性命之憂,反而還能趁機(jī)布下幾個影響深遠(yuǎn)、綿延數(shù)百年的后手。
自己此行,與其說是去監(jiān)視李淳風(fēng)的動向,倒不如說是去……親身見證一段歷史的發(fā)生。
順便,也讓自己那根因為常年算計與警惕而緊繃了十幾年的神經(jīng),稍稍透一口氣,松弛片刻。
越是往西南方向行進(jìn),地勢便越發(fā)顯得險峻崎嶇。
平坦的官道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蜿蜒曲折、崎嶇不平的山路。
視野中,平原的開闊逐漸被連綿起伏、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群山所取代。
空氣也變得愈發(fā)潮濕起來,草木也隨之愈發(fā)顯得茂密蔥蘢,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始野性。
偶爾,能在山道旁或林間空地上,見到一些與中原漢人衣著打扮、言行舉止迥然不同的部族百姓。
他們看向李凌霄這個明顯的外來者時,眼神中充滿了警惕與審視,帶著幾分野性難馴的疏離,并不顯得友善。
李凌霄也無意去招惹他們,只是默默地觀察著。
他看到那些部族百姓身上刺著的奇異繁復(fù)的紋身圖騰,聽到他們口中說出的那些晦澀難懂、如同鳥語般的獨(dú)特語言,感受到這片土地上所孕育出的那種原始而粗獷、充滿張力的生命力。
“嬈疆……”
他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地名。
一個充滿了神秘色彩、潛藏著未知危險,同時也充滿了無數(shù)變數(shù)的地方。
將近一個月之后,跋山涉水,李凌霄終于抵達(dá)了嬈疆的邊緣地帶。
這里的山,比之前所見更加高聳入云,更加密集連綿,仿佛一道道巨大的天然屏障,將外界的一切喧囂與秩序都阻隔在外。
空氣中,開始彌漫起若有若無的瘴氣。
一種淡淡的、奇異的草木腐敗與特殊藥石混合的氣味,絲絲縷縷地鉆入鼻腔,令人聞之有些不適。
幽深的山林間,不時會傳來幾聲凄厲怪異的鳥鳴,或是某種不知名野獸的低沉嘶吼,更給這片土地增添了幾分詭秘莫測的氛圍。
李凌霄勒住胯下的黑馬,在一處視野相對開闊的山崗上停了下來。
舉目遠(yuǎn)眺,前方是層層疊疊、無邊無際的墨綠色山巒。
山峰之間,云霧繚繞,氤氳不散,使得遠(yuǎn)處的景物都顯得模糊不清,深不見底,仿佛一只蟄伏于此的洪荒巨獸,張開了它那能夠吞噬一切的巨口,靜靜等待著獵物的靠近。
“嘖,這鬼地方,看著就不是什么善地啊?!?/p>
李凌霄摘下腰間掛著的酒葫蘆,仰起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烈酒。
滾燙的酒液順著喉嚨滑入腹中,帶來一陣暖意,也驅(qū)散了幾分山間的陰冷寒意。
他清楚,從這里再往前,便是真正的嬈疆腹地了。
十二峒,兵神怪壇,還有那個行蹤詭秘、神神叨叨的李淳風(fēng),都在這片迷霧籠罩的群山之后。
“山下有風(fēng)……”
李凌霄輕聲念叨著李淳風(fēng)當(dāng)初在觀星居留下的那句卦辭。
這陣風(fēng),究竟會帶來什么?
是足以打敗一切的災(zāi)禍,還是能夠扭轉(zhuǎn)乾坤的轉(zhuǎn)機(jī)?
亦或者,兩者皆有,相伴而生?
想到李淳風(fēng),李凌霄龍紋面具下的眉頭,微不可查地輕輕蹙了一下。
那個老道士,表面上看起來總是笑瞇瞇的,一副與世無爭、超然物外的模樣,實則一肚子彎彎繞繞,心思深沉得如同不見底的古井。
他此行勸說十二峒避世隱居,保留下兵神怪壇和那些所謂的“神秘力量”。
甚至還提前數(shù)百年便開始布局,安排了侯卿這個關(guān)鍵人物。
連遠(yuǎn)在未來的蚩夢會被毒公以雙生障秘術(shù)控制,都似乎在他的算計之內(nèi),并留下了破解之法。
這份布局之深遠(yuǎn),眼光之毒辣,連自負(fù)智計的李凌霄,有時也不得不暗自佩服。
只是,這老道士所信奉的“順天應(yīng)人,道法自然”,與袁天罡那套“人定勝天,逆天改命”的理論,還有他李凌霄自己所堅持的“蒼生為重,秩序為先”的核心理念,三者之間,總存在著一些微妙的沖突與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
“罷了,既來之,則安之。”
李凌霄輕輕拍了拍身下黑馬的脖頸,馬兒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打了個響鼻,刨了刨前蹄,顯得有些躍躍欲試。
“老伙計,接下來,可就沒那么好走了。”
他整理了一下略顯風(fēng)塵的衣袍,將臉上的龍紋面具扶正,確保它遮擋住了自己所有的表情。
那份在旅途中難得滋生出的松弛感,如同潮水般漸漸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警惕與審慎。
悠閑的假期,結(jié)束了。
接下來,是需要認(rèn)真對待的工作時間。
他要盡快找到李淳風(fēng),親眼看看那個老道士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他也要親眼見識一下,那傳說中能“以一敵十,戰(zhàn)無不勝”的“兵神怪壇”,究竟是何等邪物,評估其真正的威脅程度。
更重要的,他要確保嬈疆的這潭渾水,不會徹底失控,不會因為某些不可預(yù)知的變數(shù),而攪亂了他和大唐好不容易才穩(wěn)定下來的全局。
李凌霄深吸一口氣。
這嬈疆的空氣,帶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特殊味道。
潮濕,神秘,還隱隱約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他的雙眼微微瞇起,瞳孔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隨即,他催動胯下的黑色駿馬,緩緩地向著那片被濃重迷霧籠罩的群山深處行去。
只是,這一子,究竟會引動怎樣的連鎖反應(yīng),連他自己,也無法完全預(yù)料。
風(fēng),已起于青萍之末。
而他,將是那個試圖駕馭風(fēng)的人。
或者,至少,是那個不被風(fēng)吹倒的人。
山路崎嶇,馬蹄踏在濕滑的青苔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周圍的樹木越來越高大,枝葉遮天蔽日,使得林間的光線都暗淡了許多。
一種莫名的壓抑感,開始在心頭滋生。
李凌霄知道,他已經(jīng)真正踏入了這片禁忌之地。
而他要找的人,李淳風(fēng),又會在哪里等著他呢?
是以一個老友的身份,還是以一個棋手的身份?
這盤棋,越來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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