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龍山,名如其山,仿佛一條巨龍在此被生生斬斷,山勢險惡,常年云霧繚繞,不見天日。
山腹深處,一處隱秘的洞窟之內,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搖曳的火把在潮濕的巖壁上投下幢幢鬼影,映照著十數道籠罩在寬大黑袍之下的身影。他們便是十二峒的峒主,嬈疆最神秘也最強大的一脈,此刻,他們周身散發的氣息,或陰冷,或爆裂,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威壓。
洞窟中央,一個新近完成的巨大石壇,散發著令人心悸的詭異氣息。壇身刻滿了繁復扭曲、宛如活物蠕動的圖騰紋路,壇內隱約可見粘稠的暗紅色液體如同心臟般搏動翻涌,絲絲縷縷的黑氣從中溢出,帶著濃郁的腥甜與腐朽味道,更伴隨著一種低沉的、仿佛無數怨魂在咆哮的嗡鳴。這,正是那禁忌古法所煉制的“兵神怪壇”。
“諸位,兵神怪壇已成!”一個沙啞而激動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正是主戰的六峒主。他黑袍下的身軀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語氣中帶著壓抑不住的狂熱:“百年了!楓葉之辱,我族子弟流盡的鮮血,日夜在我等夢中哀嚎!如今神壇大成,只需尋得合適的蠱王載體,便可驅使這無敵死士,踏平中原,血我族百年之恨!”
“楓葉之辱……”提及此四字,洞內其余峒主的氣息也變得粗重起來,幾位黑袍下的拳頭已然緊握,指節發白,空氣中仿佛彌漫開一股血與火的味道。那是刻在他們骨子里的仇恨,是驅動他們蟄伏百年的唯一動力。
“六弟所言甚是!”另一位峒主聲音尖利地應和道,“大唐如今看似強盛,實則外強中干!只要我等兵鋒所指,定能讓他們也嘗嘗國破家亡、宗廟盡毀的滋味!”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復仇的火焰沖昏了頭腦。
“慢著!”二峒主沉穩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兵神怪壇之力,我等親眼所見,確是驚世駭俗。但此物以活人怨魂煉制,有傷天和,且煉出的死士雖強,卻似乎……難以完全掌控。萬一反噬,我十二峒豈非引火燒身?”
三峒主也接口道:“二哥所慮極是。楓葉之辱固然要雪,但若因此讓我族陷入萬劫不復之地,豈非得不償失?更何況,一旦動用此壇,嬈疆之內,必將生靈涂炭,血流成河。這,當真是先祖所愿見到的復興么?”他的聲音帶著悲憫。
“婦人之仁!迂腐至極!”六峒主怒哼一聲,周身黑氣翻騰,“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些許犧牲,在復我族榮耀面前,何足掛齒?只要能讓那些中原人血債血償,我等便是萬死亦不辭!”
洞窟內的氣氛頓時劍拔弩張,主戰與主和兩派的峒主爭執不下,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壓抑的蠱力波動在洞中激蕩。
就在此時,一道清朗平和的聲音,如同一縷穿透迷霧的晨曦,突兀地從幽深的洞口方向傳來,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諸位峒主,火氣如此之大,恐怕有傷清修。貧道李淳風,不請自來,或許能為諸位解此心頭之惑。”
話音初落,洞口光影微動,一道青衫磊落的身影已負手立于那里,手持拂塵,神態飄逸,仿佛與周遭的陰森詭異格格不入。他目光平靜,緩步走入,徑直來到十二峒主環伺的中央,絲毫沒有被那股迫人的氣勢所影響。
十二峒的峒主們悚然一驚,紛紛將警惕的目光投向這個不速之客。尤其是最上方端坐的大峒主,那位始終未發一言,氣息最為深沉的黑袍人,此刻終于緩緩抬首,露出一雙深邃威嚴的眼眸,聲音蒼老沙啞:“大唐太史令……李淳風?”
李淳風稽首,微微一笑:“大峒主好眼力。貧道此來,非為朝堂,只為故人,也為這嬈疆的萬千生靈。”他目光掃過那猙獰的兵神怪壇,壇中暗紅液體翻涌更甚,仿佛感應到了什么,發出的嗡鳴也更加刺耳。
李淳風輕輕一嘆:“此物,戾氣過重,怨念沖霄,非祥瑞之兆。貧道夜觀天象,卜算未來,若十二峒執意動用此壇,不出三載,必有滅族之禍。”
“胡言亂語!”六峒主厲聲喝道,上前一步,殺氣畢露,“我十二峒蟄伏百年,煉此神物,豈是你三言兩語便能動搖的?我看你是袁天罡派來的奸細,想蠱惑我等,瓦解我族復仇大計!”
“滅族之禍?”大峒主眼神驟然一凝,袍袖下的手動了動,一股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李道長,你可知,在我十二峒面前妄言災禍,是何等下場?”
李淳風神色不變,依舊平靜:“貧道所言,句句屬實,皆為天機示警。諸位若不信,可自行施法卜算,天機自會顯現。貧道若有半句虛言,甘受任何處置,魂飛魄散亦無怨尤。”
大峒主沉默了片刻,與其他幾位氣息同樣深不可測的峒主交換了一下眼神。隨后,他沉聲道:“好!我等便親自一探究竟!若真如你所言,我十二峒自有計較。若你妖言惑眾……”他眼中寒光一閃,殺機凜然。
言罷,大峒主與其他數位資深峒主同時掐動奇異的指訣,口中念念有詞,身上散發出幽暗深邃的光芒。洞窟中央的地面上,無數蠱蟲的虛影浮現,交織成一幅詭異復雜的圖案。
圖案中心,漸漸顯現出一片翻滾的血色迷霧,其中隱約可見尸山血海,哀鴻遍野,無數嬈疆男女老幼在絕望中死去,最終一切歸于死寂,十二峒的圖騰在血霧中寸寸碎裂,化為飛灰。
“噗!”幾位施法的峒主同時口噴鮮血,身形踉蹌后退,其中一人甚至直接癱倒在地,臉上滿是駭然與難以置信,眼中充滿了血絲。
“難道當真是滅族之禍!”一位峒主顫聲道,聲音因恐懼而嘶啞。
“天亡我十二峒不成?!為何會這樣!”另一位峒主捶胸頓足,黑袍下的身軀劇烈顫抖。
洞窟內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壓抑的嗚咽。復仇的火焰被這盆來自天啟的冰水當頭澆下,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無盡的絕望。
“如何?”李淳風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峒主緩緩抬起頭,黑袍下的目光復雜難明,帶著深深的疲憊與不甘:“李道長,你既能算出此劫,可有化解之法?”
李淳風頷首:“化解之法,確有一條。只是,此法或許并非諸位所愿。”
“說!”大峒主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
“避世。”李淳風吐出兩個字,清晰而堅定,“十二峒從此退出紛爭,隱于這十萬大山深處,封存兵神怪壇,永不出世。如此,方可保全血脈,避過此劫,亦可使嬈疆百姓免遭更大的劫難。”
“避世?永不出世?”六峒主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眼神空洞,“那我族的血海深仇……難道就此罷休?”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李淳風淡淡道,“天道循環,自有定數。一時的隱忍,是為了更長遠的未來。仇恨,有時并非只能用鮮血來洗刷。”
大峒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在洞窟內顯得格外清晰。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決絕:“好!我十二峒,可以避世!兵神怪壇,可以封存!但是,李道長,我有一個條件。”
“大峒主請講。”
“你,李淳風,待辭官之后長留我十二峒,與我等作伴,終身不得離開此山。你,可愿意?”大峒主的聲音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盯著李淳風,仿佛要看透他內心深處的每一個念頭。這既是請求,也是一種變相的挾制,更是對他這番“好意”的最終試探。
洞窟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淳風身上,連呼吸都屏住了。
李淳風凝視著大峒主,片刻之后,他臉上露出一抹通透而釋然的微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似早已洞悉此局:“順天應人,道法自然。長伴青山,看云卷云舒,于貧道而言,亦是紅塵俗世之外的一份清凈。貧道,應下了。”
此言一出,幾位峒主都明顯松了一口氣,仿佛壓在心頭的大石終于落了地。大峒主也微微頷首,洞內那劍拔弩張的氣氛終于稍緩。
然而,就在這盟約初定,塵埃將落未落之際——
一個清越冷冽,帶著幾分戲謔,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權威的聲音,突兀地從幽深的洞口方向傳來,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
“呵呵,李兄這般輕易便許下承諾,把自己都給搭進去了。只是,你問過我的意見了么?這嬈疆的未來,可不是你一人說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