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繡鞋在青磚上碾出細碎的紋路,裙裾翻卷間帶出一陣香風,她正要往金殿中央撲去,手腕卻被蘇伯謙鐵鉗般的手掌扣住。
這位鎮(zhèn)國公府的當家人握住自家夫人的手,緩慢而又堅定朝柳氏搖了搖頭。
柳氏望著他,又看了看身邊低頭不語的三個孩子,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面色沉得能滴出水來,喉間逸出的嗚咽混著殿角銅漏的滴答聲,在凝滯的空氣里碎成細不可聞的嘆息。
屋外的晨光照射進來,將蘇硯辭小小的身影投在漢白玉磚上。
年幼的孩童仰頭望著太子,藕節(jié)似的手臂突然揚起,五指緊緊攥住衣袍的下擺。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如同一粒投入湖心的石子,驚起滿屋賓客的抽氣聲,誰也未曾料到,這個尚在襁褓的幼童會做出如此驚人之舉。
太子低頭望著腳下的小娃娃,繡著精細花紋的衣袍被扯出幾道褶皺。
孩童粉雕玉琢的臉龐上,葡萄似的眼睛正亮晶晶地望著自己,粉嫩的小嘴微微張著,偏生那攥緊衣袍的小手透著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zhí)拗。
太子忽然笑出聲來,清脆的笑聲擊碎了屋內(nèi)的沉重氣氛,他俯身將蘇硯辭抱起,袖中龍涎香混著孩童身上的奶腥氣,在鼻尖縈繞開來。
“好個膽大的小公子!” 一賓客率先回過神來,擊掌贊嘆,“小小年紀便知親近天家,當真是麒麟兒轉(zhuǎn)世!”
殿內(nèi)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附和聲,一位老者摸著山羊胡笑言:“太子殿下仁善如暖陽,連襁褓幼童都懂得趨附明德。”
........
屋內(nèi)的眾人都是人精,眼看太子不生氣,稱贊聲,夸贊聲,各種好話層出不窮。
蘇硯辭被托在太子臂彎里,柔軟的衣袖滑到肘彎,露出藕節(jié)似的小臂。
他借力轉(zhuǎn)過身子,目光越過周圍的人群,最終落在柳氏身上。
母親正被蘇伯謙扶坐在身邊的椅子上,鬢角沾著碎發(fā),有些凌亂,面上雖有淚痕,卻未像以往那樣雙目赤紅、身體發(fā)顫。
他悄悄松了口氣,指尖無意識的扣著太子衣袍上的金線,自他誕生后,柳氏便常抱著他在庫房清點田契,軟玉似的小手不知摸過多少張蓋著朱砂印的地契。
那些旁人求之不得的商鋪莊子,在母親眼里不過是哄他不哭的玩具,甚至連上個月蘇明珠的生辰,都不及他前日收到的珊瑚樹貴重。
“辭兒別怕,母親不會害你的。”柳氏曾在深夜抱著他坐在梨花樹下,月光透過枝椏在她臉上織出銀網(wǎng),
“等你長大了,便掌管母親的商隊,咱們柳家的船隊能從登州港開到暹羅國。”
“到時候可比做官風光多了。”
她指尖撫過他尚在襁褓的額頭,語氣里滿是憧憬,卻不知這些話像塊烙鐵,在蘇硯辭心里燙出深淺不一的印子。
他是穿越者,并非襁褓嬰兒記不住母親的疼愛,自落地起,柳氏便推掉所有應(yīng)酬,親自照料他的衣食住行,有時候連乳母都不曾用過。
可他記得更清楚的,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是什么。在另一個世界中,他的父母親人還等著自己復(fù)活他們。
自己的仇敵顧云崢,還活的好好的,等著自己去報復(fù)!所以他不能從商。
但他又不想刺激柳氏,萬一因為自己的行為讓柳氏發(fā)病,在眾目睽睽之下,受影響可不僅僅只有他。
所以在蘇硯辭在思索片刻后,選擇了抓住太子的衣角。
反正他的哥哥蘇硯安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切,太子也喜歡自己。
這一舉動,不僅為自己刷一波好感,也順便讓太子宣布自己當伴讀的事情,名正言順的打消柳氏讓自己經(jīng)商的念頭。
想到這里,蘇硯辭有些愧疚的看了眼柳氏,是他辜負了柳氏對自己的期望。
至于當伴讀還能不能參加科舉,等他長大以后再說吧。
太子抱著懷中的奶娃娃,心情十分愉悅,他開口,“孤決定了。”聲音里帶著破繭般的清朗,“鎮(zhèn)國公府幼公子蘇硯辭,即日起入東宮為伴讀。”
這話如平地驚雷,驚得柳氏手中的帕子滑落在地。
她抬頭望向人群中央,只見自己視若珍寶的幼子正被太子抱在胸前,襁褓上的金線在晨光里折射出光芒,與太子衣袍上的蟒紋交相輝映,刺的她眼睛生疼。
“伴讀之責,在輔弼儲君,在修齊治平。”太子朗聲道,目光掃過蘇伯謙,“鎮(zhèn)國公教子有方,滿門忠烈,孤信得過。”這話明著是贊蘇家,暗里卻斷了所有人的異議。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眾人面面相覷,眼中滿是震驚與羨慕。
要知道,伴讀之位至關(guān)重要,不僅是皇子的同窗,更是未來的心腹重臣,向來都是從與皇子年齡相仿、品性端正的世家子弟中精心挑選。
而蘇硯辭才剛剛滿周歲,別說讀書了,連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太子今年十四歲,再大點,年齡都快當蘇硯辭的爹了。
“這…… 這不合規(guī)矩啊!” 一位老臣忍不住小聲嘀咕。
“鎮(zhèn)國公小公子如今只是一個奶娃娃,怎能擔任伴讀職責。” 另一位大臣也壓低聲音說道。
“再說東宮伴讀的位置也已經(jīng)滿了,哪能多出一個位置來。”說話的是禮部侍郎,他的長子是太子的伴讀。蘇家如今圣眷正濃,蘇硯辭的加入會不會影響自己兒子的位置啊。
鎮(zhèn)國公府是太子的母家,當年圣上為太子挑選伴讀時,理所應(yīng)當?shù)南胍谔K家挑選,但蘇老爺子一句:‘蘇家子孫自會掙的功名。’,就婉拒了皇上的美意。
自此蘇家長子蘇硯安六歲歲便獨自搬去書齋,每日寅時便在庭院里讀書,硯臺里的墨汁結(jié)了冰都不曾停筆。
次子蘇硯禮更是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練功,一年四季從不停歇。
長房如此,蘇家的二房三房也不必多說。
從乳母的閑聊里得知,蘇家的子孫們從未用過鎮(zhèn)國公府的半點關(guān)系,連參加童試的路引都是自己帶著小廝去應(yīng)天府申領(lǐng)的。
眾人對于太子的決定,雖心有疑慮,但看著太子堅定的眼神,也只能將異議咽回肚里。
此刻,二房夫人王氏捏著帕子的指尖微微發(fā)白,望著高坐主位的蘇老爺子,檀木太師椅上的老人銀發(fā)如霜,玄色蟒紋服紋絲不動,唯有杯盞中沉浮的君山銀針,泄露了幾分心緒。
她余光瞥見三房李氏同樣攥緊了裙裾,兩人對視間,皆讀懂了對方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
要知道,在這鐘鳴鼎食的國公府,無論是嫡系還是庶子,子弟寒窗苦讀卻屢試不第的比比皆是。
王氏膝下的長子蘇硯忠,縣試連考三次皆名落孫山,如今連書房的小廝都敢在背后議論 “少爺不是讀書的料”。
“公爹這次......” 王氏喉間滾動,壓低的聲線裹著炭火噼啪聲,“當年連大公子都要去應(yīng)天府領(lǐng)路引,如今硯辭還不滿一歲就入東宮......”
她沒說完的話在李氏眼中得到回應(yīng),那些被蘇老爺子鐵律碾碎的前程,那些凍裂的筆硯與磨破的鞋子,此刻都化作太子懷中孩童攥著的衣袍。
要知道,尋常世家子弟憑借蔭封便能入國子監(jiān),畢業(yè)后也會分到相應(yīng)的職位,唯有蘇家子弟偏要與寒門學子擠那千軍萬馬的科舉路,多少聰慧兒郎熬白了頭,也沒等來入仕的契機。
蘇老爺子忽然轉(zhuǎn)動手中的翡翠扳指,清脆的碰撞聲驚得王氏猛地抬頭。
老人渾濁的目光掃過滿堂驚愕的賓客,嘴角勾起若有似無的弧度,仿佛眼前這震撼的一幕,早在他預(yù)料之中。
王氏的心思瞬間活絡(luò)起來,帕子被攥出褶皺,若連最得寵的嫡幼子都能以伴讀之姿踏入仕途,那自己的孩兒......
她望著太子懷中笑靨如花的蘇硯辭,忽然覺得冬日的炭火都變得格外灼人。
李氏輕咳一聲打破沉默:“聽說大公子當年考秀才時,連考官都不知他是國公府的人。”
這話似褒實貶,王氏卻敏銳捕捉到其中深意,若連蘇硯安這般驚才絕艷的人物都要隱姓埋名苦讀,那些資質(zhì)平庸的子弟,又該如何出頭?
她下意識摩挲著腕上的羊脂玉鐲,那是兒子第三次落榜時,她重新?lián)Q的,原來那個,本指望能打通關(guān)節(jié),卻被蘇老爺子知曉后當眾摔得粉碎。
殿外忽有北風呼嘯而過,卷起檐角銅鈴叮當作響。
王氏望著蘇硯辭被太子抱入后殿的背影,忽覺那襁褓上的金線刺得眼睛生疼。她暗暗下定決心,待散席后定要尋個由頭去請安,探一探老爺子的口風。
若能借著這陣東風,哪怕給兒子謀個不入流的小官,也勝過在書房里蹉跎歲月。
想到此處,她下意識摸了摸袖中早已備好的銀票,掌心沁出的汗,漸漸洇濕了那張京城最大銀號的莊票。
本站所有內(nèi)容都已取得正版授權(quán)。版權(quán)聲明 - 投稿聲明 - 自審制度 - 免責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