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業績排名表，可樂在旁邊冒著氣兒。
九月底的南京像被塞進蒸籠，辦公室的空調茍延殘喘地發出嗡鳴，吹出的風都帶著一股陳舊的味道。
這里是珠江路賽格數碼廣場的五樓，幾十號人擠在一個開放式的大開間里，廉價的長條桌一張接一張，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電話機，嗡嗡的人聲和噼里啪啦的鍵盤聲混成一片。
“李想，柯遠叫你。”謝小花用文件夾拍了拍我肩膀，聲音蓋過了旁邊的電話噪音，“聽說上海來的新領導今天到。”
我抬起頭，越過幾個埋頭打電話的同事，看到柯遠在他那張位于長桌盡頭的工位上朝我招了招手。
他旁邊也堆著文件和耳麥，跟我們沒什么兩樣，這里壓根就沒有什么主管辦公室。
我擠過去時，柯遠正盯著電腦屏幕，上面似乎是份名單。
他沒抬頭，指了指旁邊的空椅子，那椅子扶手都掉漆了。
“坐。”
他隨手拿起桌上一支不知道誰用剩的圓珠筆，在屏幕上點了點，“上個月你業績在新人里排第三。”
我點點頭，第三，意味著比第一少了整整四千塊提成。在這個底薪只有三千五的年代，四千塊足夠兩個月房租了。
“知道為什么叫你來嗎？”柯遠終于抬起頭，眼角微微下垂，帶著點過來人的審視，像看透一切的狐貍。
“因為丁老板那單？”我試探著問，那是月底拼命磕下來的一單，雖然數額不大，但客戶情況特殊。
圓珠筆在名單輕輕一點，正好戳在我名字上。“因為老戴今天下午到，要帶五個銷售去見他。”柯遠突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但眼神依然銳利，“你猜誰在名單上？”
我心里有點拿不準，見新領導？還是單獨叫五個人？
“老戴是誰？”
“百度系空降兵，管過上千人團隊。”柯遠把筆記本電腦轉過來一點，屏幕上是一份Excel名單，“現在管咱們整個蘇省直營業務。”
名單上，我的名字后面用紅筆畫了個大大的圈。謝小花的名字也在，后面用黑筆標注著“野路子”；林小雨的名字也在，旁邊寫著“管培生”。還有另外兩個我不算太熟的老銷售。
“下午三點，大會議室，早點過去。”柯遠把圓珠筆扔回筆筒，發出“哐當”一聲，“對了，把你那個用企查查篩選客戶、分析客戶痛點的方法，準備個簡單的PPT，到時候可能要講。”
走出柯遠那片“區域”時，強子正端著泡面從茶水間出來。“聽說要換天了？”他壓低聲音，泡面熱氣熏得他眼鏡片都模糊了，“聽他們說，新領導在百度時有個外號，刮人特別狠……”
我望向窗外。珠江路上車流如織，外賣電瓶車在機動車道的縫隙里靈活穿梭，喇叭聲此起彼伏。
2017年的字節跳動，就像這些電瓶車，在BAT這三大巨頭的陰影和夾縫中野蠻生長。
那時候，字節能拿得出手的App就倆：今日頭條和內涵段子。
廣告業務是15年靠著房地產和汽車這些大客戶起家的，主要依賴KA和LA（大客戶）銷售模式，而且因為缺人手、缺經驗，全國各地的業務，尤其是在二三四線城市，基本都包給了廣告代理商。
這些代理商手眼通天，不止做頭條的生意，騰訊、阿里、新浪、百度……只要給錢，他們都接。
但時代變了。高層大概在2016年底就定下了調子——要做大做強，就不能只靠代理商吃大魚，更廣闊的下沉市場，那些散落在全國各地的中小企業，才是未來的金礦。
所以必須搞直營中小（SMB），自己招兵買馬，自己下場肉搏。
這就是為什么2016年底開始，全國各大城市突然冒出那么多今日頭條的招聘廣告，給的待遇看著還行，但招來的人水平參差不齊，辦公地點也經常選在賽格這種租金便宜、環境嘈雜的數碼城里。
沒辦法，草創階段，一切為了擴張，為了活下去。
而且，當時互聯網圈子里都在傳“TMD”要取代“BAT”，當然大多數人都是說的玩的。
TMD就是頭條、美團、滴滴，BAT是百度、阿里、騰訊。
騰訊和阿里是龐然大物，暫時撼動不了，但百度，這個曾經的搜索霸主，因為移動互聯網時代的戰略失誤，尤其是魏X西事件后信譽大跌，已經顯露疲態。
我們內部都戲稱百度是“大B”，字節（ByteDance）是“小B”，取代百度，是當時很多人的野望。
所以，公司從百度挖了不少人，特別是銷售和技術骨干，連百度貼吧的核心技術團隊據說都被挖過來了。
這個節骨眼上，空降一個百度出來的高管來管我們華東區的直營業務，意味深長。
聽說我們南京辦之前的頭兒，幾個月前帶著一批骨干跳槽去了微盟還是哪里，導致群龍無首，軍心渙散，業績壓力又大，急需一個強力人物來鎮場子。
柯遠他們這些老銷售，雖然能打，但畢竟只是兵頭，需要一個將軍。
這個戴總，顯然就是上面選定的將軍。
我打開筆記本，調出企查查頁面，熟練地輸入“百度 廣告 代理商 南京”，按下回車。
瞬間跳出七八條結果，都是百度在南京的核心代理或區域代理，個個規模不小。
然后我清空搜索欄，換成“字節跳動 廣告 代理商 南京”，只彈出孤零零的兩條，其中一個還是剛合作沒多久的。
“你看，”我指著電腦，“大B在南京深耕多少年了？代理商體系盤根錯節。而我們呢？除了KA/LA大客戶，中小商家的市場幾乎是空白。代理商指望不上，他們更愿意做輕松來錢的大單，或者誰給的返點高就推誰的。這塊硬骨頭，只能我們自己啃。”
“所以……我們是炮灰？”強子有點懵。
“是先鋒。”我糾正道，雖然心里也覺得這活不好干。
我點開公司內部通訊軟件lark的公告欄，拉到最下面，果然找到一行不起眼的小字：【2017年戰略重點：加速推進SMB直營體系下沉，構建一線銷售鐵軍】。
“炮灰還是先鋒，就看我們自己了。”我關掉公告，心里卻有種莫名的興奮。
我知道，歷史的車輪已經開始滾動，而我，正站在風口浪尖。
窗外，夕陽把珠江路染成一片粘稠的血色。
一個屬于草莽英雄、靠刺刀拼殺出地盤的時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