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碎金般穿透土坯墻的裂縫，林夏被一陣刺耳的鐵鍋碰撞聲驚醒。王桂芳的嗓門像把生銹的鋸子，生生劃破清晨的寂靜：“秀蘭！還不起來！”
她掙扎著坐起身，后腰傳來陣陣鈍痛——昨夜為了護著秀芹，被母親推搡著撞在石磨上。身下的褥子硬得硌人，湊近能聞到經年累月的汗酸味，補丁處的粗布磨得皮膚生疼。推開門時，冷風裹著灶間飄來的油煙味撲面而來，秀娥正踮著腳往晾衣繩上掛洗好的粗布衣裳，十根手指凍得通紅，指甲縫里還嵌著洗不凈的泥垢。
堂屋的八仙桌上，陳建國正慢條斯理地用筷子戳破荷包蛋，金黃的蛋液順著瓷碗邊緣緩緩流淌。那只藍白相間的瓷碗是家里最精致的物件，只在招待貴客或弟弟用餐時才拿出來。碗底印著的牡丹花紋早已磨損，卻依舊能看出曾經的精美。王桂芳滿臉堆笑地守在一旁，圍裙上還沾著星星點點的油花，不時用袖口擦拭弟弟嘴角的油漬：“慢些吃，鍋里還有。考好了給你買新球鞋，隔壁劉書記家小子都有。”而灶臺邊，三個豁口的粗陶碗里，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粥冒著幾縷熱氣，水面上浮著幾片蔫巴巴的腌菜，邊緣已經發黑。腌菜缸的木蓋半敞著，里面僅剩寥寥幾根咸菜，壇沿結著深褐色的鹽漬。
“媽，我和秀娥也……”秀芹攥著掃帚的手指節發白，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念書的娃要補腦子！”王桂芳將一碗粥重重砸在灶臺，濺起的米粒沾在林夏手背，燙得她微微瑟縮，“去把豬草鍘了，晌午還得下地。別在這兒礙眼！”轉身時，她肥大的衣角掃落腌菜壇子，褐色的汁水在泥地上蜿蜒成溪，引得墻角的老鼠窸窸窣窣亂竄。壇子里剩下的腌菜不多了，林夏記得那是去年冬天全家省吃儉用腌下的，如今弟弟一頓飯就能吃掉小半壇。壇底沉淀的酸菜鹵子已經發黏，泛著渾濁的白沫。
林夏蹲下身收拾碎片，余光瞥見門后怯生生的身影。十歲的秀芳抱著裝滿野菜的竹筐，發辮上還沾著草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弟弟碗里的荷包蛋，喉結不停地上下滾動。小姑娘的棉襖袖口磨得發亮，露出里面的棉絮，手腕上用草繩編的手鏈隨著動作晃了晃。那手鏈是她用溪邊采來的野麻搓成，還細心地編了朵小花。“姐，這是在后山摘的灰灰菜。”她嗓音發顫，竹筐里的野菜上還掛著晨露，“我找了好久……在老松樹下的背陰處才發現的。那里的灰灰菜葉子又大又嫩，我還看到了野草莓，不過還沒熟。”
“又是野菜！”陳建國突然把筷子重重一放，瓷碗在桌面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我同學都吃白面饅頭，就咱家天天吃豬食！”他踢開板凳時，衣角掃翻了秀芹剛端來的玉米糊。滾燙的粥潑在秀芹腳背上，小姑娘疼得悶哼一聲，卻本能地去扶傾倒的碗。陳建國卻嫌惡地皺起眉頭，往旁邊挪了挪凳子，還嘟囔著：“臟死了，別把我的新褲子弄臟了。”他身上穿著的的確良襯衫，是上個月趕集時王桂芳咬著牙買的，花了半個月的工分。
“作死的丫頭！”王桂芳抄起燒火棍沖過來，棍頭還沾著沒燒盡的草灰。林夏本能地張開雙臂將秀芹護在身后，燒火棍擦著耳畔掠過，帶起的風掀得鬢角的碎發凌亂不堪。“讓開！反了天了！”母親的唾沫星子噴在她臉上，混著濃烈的蒜味，“不好好干活，還敢糟蹋糧食！”燒火棍再次落下，重重打在林夏肩頭，火辣辣的疼痛讓她眼前一黑。肩膀處的粗布衣料瞬間裂開，露出里面泛紅的皮膚，很快腫起一道血痕。
“媽，供銷社收山貨。”林夏攥緊藏在袖中的蕨菜干，那是她昨夜用草木灰水浸泡后晾干的，表面還結著層白霜，“我和秀娥去賣，能換糧票。”她說話時，瞥見灶臺上放著的煤油燈。煤油燈的玻璃罩上積著厚厚的油煙，燈光昏黃而微弱，照得整個廚房影影綽綽。
王桂芳的燒火棍懸在半空，突然冷笑出聲：“就你們能？別整天做那些不切實際的夢！老陳家的閨女，生來就是干活的命！你看看你，都16了還不懂事，哪像建國，以后可是要當干部的！”她轉身時，林夏瞥見墻縫里塞著的半截鉛筆頭——那是原主偷偷撿來，在石板上練字用的，筆尖早已磨得禿鈍。
日頭升到中天時，林夏帶著三個妹妹在溪邊洗菜。溪水刺骨，秀芹蹲在長滿青苔的石頭上，仔細搓洗著灰灰菜，手腕上的舊傷結著痂，每動一下都微微發白。“姐，后山有片野竹林，”她壓低聲音，眼睛警惕地望著四周，“能編竹筐賣。我看鄰村二妞她娘，編一個能換半袋鹽。”說話間，秀芹的手指被鋒利的菜葉劃了道口子，鮮血滲出來。秀娥趕緊從兜里掏出一塊破布，要給妹妹包扎，卻被秀芹搖頭拒絕：“別浪費，這點小傷不礙事。”
話音未落，秀芳突然指著上游驚叫起來。一截泡得發脹的枯枝順流而下，枯枝上纏著幾縷鮮艷的紅布條，在灰撲撲的溪水里格外刺眼。“是知青的東西！”秀娥眼尖，圍裙下擺還滴著水就跳起來，“上個月他們來村里，說用紅布標記物資！”林夏挽起褲腳踩進溪水，冰涼的水流漫過腳踝，讓她想起實驗室里恒溫的培養箱。指尖觸到枯枝的瞬間，她摸到布條下硬物的棱角——竟是本用油紙包著的《農業知識手冊》。翻開泛黃的紙頁，一股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紙頁間夾著半張報紙，日期停在1963年春。她的心跳驟然加快，這不僅是本工具書，更是通向未來的鑰匙。報紙上還刊登著一篇關于養蠶致富的報道，配圖里的蠶繭白得發亮，讓她心頭一動。
“快看！”秀芳突然拽住她的衣角，胖乎乎的手指指向溪邊的草叢。幾枚帶著褐色斑點的野雞蛋躺在枯葉堆里，被細密的草莖半掩著，還帶著母雞體溫的余溫。林夏的呼吸一滯，在現代，這些野雞蛋或許只算尋常，但在這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卻是實打實的財富。她小心翼翼地將雞蛋撿起來，用衣襟仔細包好，每一枚雞蛋都仿佛承載著希望。
她正要離開時，遠處傳來王桂芳的叫罵聲：“偷懶的賤丫頭！還不回來喂豬！日頭都曬屁股了！”四個姑娘慌忙收拾東西，秀娥順手摘了片大荷葉，將野菜仔細包好。
暮色降臨時，林夏獨自摸黑去了鎮上。街道上零星亮著幾盞煤油燈，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在空中打著旋兒。收山貨的老周的店鋪門口掛著褪色的布簾，林夏掀開簾子進去時，門上的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老周坐在柜臺后面，戴著老花鏡，正在撥弄算盤。
“喲，小丫頭，收什么貨？”老周抬起頭，目光落在林夏懷里。
林夏從衣襟里掏出用荷葉包著的野雞蛋，一共三枚，小心翼翼地放在柜臺上：“周叔，供銷社收這個嗎？”
老周瞇著眼打量野雞蛋，布滿老繭的手指輕輕敲了敲蛋殼：“算你運氣好，供銷社正收這玩意兒。三毛錢一個，不能再多了。”林夏攥著換來的九枚硬幣，手心沁出薄汗。這沉甸甸的分量，是她在這個時代挖到的第一桶金。她想起秀芳渴望的眼神，決定用這些錢給妹妹們買點紅糖補補身子。
回到家時，灶間油燈昏黃。秀娥正在分揀野菜，見她回來，立刻湊上來：“姐，張嬸說鄰村有人收草藥，金銀花、蒲公英都要。”她壓低聲音，眼睛亮晶晶的，“咱們后山上就有！我今天看到好幾叢！”林夏注意到秀娥的手上貼著塊破布，問了才知道，是下午鍘豬草時不小心割傷了。傷口周圍的皮膚已經紅腫，卻被秀娥用布條緊緊纏住，生怕耽誤干活。
“噓！”林夏按住妹妹的手。外頭傳來父親陳德富的腳步聲，男人身上帶著煙草和墨水混合的氣息。“公社要抽調勞力修水渠，”“女娃也得出工。”他的目光掃過女兒們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喉結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么。林夏發現父親的鞋尖破了個洞，露出里面的棉花，可家里的錢都用在弟弟的書本和新衣服上了。父親的頭發里不知何時添了許多白發，在油燈下顯得格外刺眼。
深夜，林夏躺在漏風的墻角，聽著秀芳均勻的呼吸聲。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硬幣，一枚一枚數著。隔壁傳來陳建國的呼嚕聲，混著王桂芳的夢囈。她摸出白天藏好的鉛筆頭，在石板上輕輕寫下“改變”二字。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一下，又一下，仿佛在為她的重生計時。她暗暗發誓，一定要讓妹妹們過上好日子，一定要改變這個家的命運。她想起手冊里的養蠶技術，想起溪邊的野竹林，心中漸漸勾勒出一個計劃，一個或許能改變她們生活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