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蜷縮在散發著霉味的棉被里，粗糙的被面蹭著臉頰，像是砂紙在打磨。這床被子打滿了補丁，棉絮早已板結，邊角處還露出幾縷發黑的線頭。白日里溪水的寒意仍滲在骨縫間，哪怕將身子縮成蝦米，也驅散不了那股從骨髓里泛起的冷意。陳建國如雷的呼嚕聲混著父親翻身時木板床發出的吱呀聲，在死寂的夜里此起彼伏。
不知何時，夢境如破碎的鏡面突然拼湊。她看見自己背著沉重的竹簍在陡峭的山路上踉蹌前行，竹簍的邊緣早已磨得毛糙，每走一步都在肩膀上硌出深深的紅痕。簍中剛采的草藥隨著步伐晃蕩，散發出一股苦澀的氣息。母親王桂芳的叫罵聲從山下傳來，像尖銳的鋼針扎進耳膜：“撿這些破爛能當飯吃？還不快去給你弟送課本！”原主額角沁著血珠，那是被荊棘劃破的傷口。被荊棘劃破的手掌死死攥著半本《新華字典》——那是她攢了三個月工分，在供銷社軟磨硬泡才換來的寶貝。記憶里，她曾在煤油燈下，就著豆大的燈光，一個字一個字地描摹，渴望通過文字窺見外面的世界?？擅慨斔两谖淖种?，母親總會冷笑著奪走書本，罵她“不務正業”。
腳下的碎石突然松動，竹簍墜入深不見底的山澗，帶起一陣簌簌的聲響。她伸手去抓崖邊的野藤，卻只扯下幾片枯黃的葉子。墜落的瞬間，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母親把她的課本塞進灶膛時，火苗貪婪地吞噬著紙張，她絕望地哭喊，卻只換來母親的冷笑；秀芹發燒說胡話要讀書，她守在妹妹床邊，用冷水浸濕的布巾一遍又一遍地貼在妹妹滾燙的額頭上；還有弟弟穿著新球鞋在曬谷場奔跑，潔白的球鞋與他歡快的笑聲形成鮮明對比，而她的布鞋早磨穿了鞋底，腳趾頭在寒風中凍得失去知覺?；秀遍g，她仿佛又看到自己在深夜里，就著灶膛里將熄未熄的余火，偷偷翻看那些殘破不全的書頁，被母親發現后，換來一頓無情的打罵。
“姐！”秀芳帶著哭腔的呼喊刺破夢境。林夏猛地睜眼，借著微弱的月光看見秀芳蒼白的小臉，小姑娘渾身發抖，指甲深深掐進她的胳膊，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姐，我夢見你掉下去了，渾身都是血……”秀芳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她的身子不停地顫抖，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浸濕了破舊的枕巾。
林夏將妹妹摟進懷里，觸到她單薄的脊背在不停顫抖，那嶙峋的骨頭硌得她心疼。她這才注意到，秀芳的棉褲膝蓋處又裂開了大口子，露出凍得通紅的皮膚，皮膚上還帶著幾道被茅草劃傷的血痕。秀芳的棉襖袖口早已磨得發亮，露出里面發黑的棉絮，脖頸處還留著被竹簍帶子勒出的暗紅色痕跡。“別怕，姐在呢?！彼p輕拍著秀芳的背，摸到孩子后頸的硬塊——那是長期背著沉重竹簍磨出的繭子，粗糙得像老樹皮。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原主正是在給弟弟送課本的途中遭遇意外，……
更夫的梆子聲由遠及近，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林夏數到第五聲時，聽見父母房里傳來壓低的爭吵。父親沙啞的聲音透著疲憊，仿佛被生活壓彎了脊梁：“桂芳，女娃也該念書，公社要辦掃盲班……”“念書頂個屁用！”王桂芳的吼聲震得窗紙發顫，聲音里充滿了暴戾與絕望，“建國要考高中，學費還差五塊錢！你個沒出息的，當會計連自家兒子都供不起！”。林夏甚至能想象到母親憤怒的神情——眉頭緊皺，眼睛里布滿血絲，嘴角因長期的怨氣而向下耷拉著；父親無奈的嘆息——佝僂著背，布滿老繭的手無力地搭在膝蓋上，眼神中滿是愧疚與掙扎。黑暗中，她仿佛看到父親在昏暗的油燈下，一遍又一遍地核算著工分，煤油燈的火苗在穿堂風中搖曳不定，昏黃的光暈將他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墻上，忽大忽小。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如同他解不開的生活謎題，算來算去，也湊不夠兒子的學費，更給不了女兒們讀書的機會。
林夏攥緊了藏在枕頭下的硬幣，九枚硬幣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仿佛要將希望刻進皮膚里。硬幣表面有些許銹跡，邊緣也被磨得圓滑，不知經過了多少人的手。她想起白天在老周店里看到的化肥包裝袋，袋子上印著的豐收圖景與現實形成強烈反差：畫中金黃的麥穗壓彎了枝頭，農民們笑容滿面地收割著莊稼，可現實里，自家的田地里只長著稀稀拉拉的玉米稈，結出的玉米棒還不如人家的一半大。她又想起《農業知識手冊》里關于改良土壤的章節，那些文字仿佛是黑暗中的一盞明燈。手冊的紙頁已經泛黃，邊角處還有被雨水浸濕的痕跡，可里面記載的每一個知識，都像是珍貴的寶藏。黑暗中，她摸到石板上白天刻下的“改變”二字，指甲不自覺地在“改”字最后一筆上反復摩挲，仿佛這樣就能改變命運。她在心中默默盤算著，或許可以用這些硬幣先買些種子，嘗試改良后山的土地，再用收獲的作物去換取更多的資源。但她也清楚，每一步都充滿艱難，稍有不慎，這點微薄的希望就會破滅。
秀娥翻了個身，夢囈中嘟囔著“野雞蛋”，聲音里帶著孩童的天真與渴望。林夏輕輕起身，赤腳踩在冰涼的泥土地上，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地面的粗糙。她摸到墻角的竹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秀芹白天采的灰灰菜，葉片上凝結的露水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像撒落的星星。她忽然想起手冊里記載的野菜腌制方法，若能做成醬菜，或許能賣個好價錢。想象著妹妹們吃到熱乎飯菜的樣子，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又想起白天在溪邊發現的那片野竹林，竹子雖然長得不算粗壯，但勝在數量不少?；蛟S可以編織竹筐，拿到供銷社去換些生活用品。可編織竹筐需要工具，家里僅有的一把篾刀早已缺口無數，連砍根細竹都費勁。她站在黑暗中，望著窗外朦朧的月光，思緒萬千。
夜風裹挾著遠處水渠工地傳來的號子聲，混著豬圈里的哼哼聲，還有不知誰家的狗在遠處狂吠。林夏將手貼在冰涼的土墻上，感受到墻體里細微的震動，仿佛能觸摸到這個時代的脈搏。土墻表面凹凸不平，裂縫里還嵌著幾片干枯的稻草，那是蓋房時留下的。她知道，明天天不亮就要去修水渠，但在那之前，她要先去后山看看野竹林，再找找手冊里記載的野生金銀花。這些在旁人眼中不起眼的東西，或許就是改變命運的關鍵。她想起手冊中關于養蠶的章節，后山的桑樹雖然不多，但如果精心培育，或許能開辟出一條新的生路?？绅B蠶需要蠶種，需要蠶架，需要桑葉，每一樣都不是輕易能解決的。她在心中反復思量著，怎樣才能用最少的資源，換取最大的收益。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時，林夏已經蹲在溪邊。溪水刺骨，像無數細小的針在扎著她的雙腿，但她渾然不覺。溪水泛著渾濁的黃色，里面漂浮著幾片枯葉和雜物，岸邊的石頭上長滿了青苔，滑不溜秋的。她將灰灰菜用溪水洗凈，按手冊里的方法撒上粗鹽，再用石頭壓實。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仿佛在雕琢一件珍貴的藝術品。粗鹽顆粒粗糙，硌得手指生疼，可她不敢有絲毫懈怠。秀芹提著竹簍走來，手腕上的傷口在晨光中泛著猙獰的紅，傷口周圍已經有些發腫，卻被她用布條緊緊纏住，生怕耽誤干活。布條是從一件破舊的衣服上撕下來的，顏色發黃，還打著補丁。“姐，我打聽到張嬸家有閑置的陶罐?！毙闱鄣穆曇粲行┨撊?，卻難掩眼中的興奮。她的頭發有些凌亂，幾縷發絲黏在汗津津的額頭上，臉上還沾著幾抹泥土。
林夏點頭，看著妹妹疲憊卻堅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她們姐妹就是彼此的依靠，無論前路多么艱難，都要攜手走下去。林夏抬頭望向溪對岸的野竹林。竹竿在晨風中輕輕搖晃，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召喚著她。竹林深處傳來鳥兒的鳴叫，清脆悅耳。遠處傳來王桂芳的叫罵，聲音里帶著起床后的煩躁：“偷懶的賤丫頭！還不回來喂豬！”林夏攥緊了腰間藏著的手冊，那本用油紙包著的書此刻貼著心口，微微發燙。改變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而她，將成為推動齒輪的人。在這個貧瘠的時代，她要帶著妹妹們，在夾縫中開出希望的花。哪怕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她也絕不退縮。因為她知道，這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妹妹們，為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