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時，父親陳德富偷偷把林夏叫到院角，粗糙的手掌塞給她半塊硬饃饃：“水渠那邊我替你盯著，王長貴是我老伙計，能通融。”老人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女兒，喉結動了動，“你帶著秀娥去后山，尋摸些能換錢的東西......你娘那邊，我來應付。”父親的藍布衫肩頭打著補丁，此刻在晨風中輕輕飄動，衣角還沾著昨夜喂豬時蹭上的糠屑。
晨霧像浸透冷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后山每一處褶皺里。林夏背著開裂的竹簍踏上山路時，露水順著草葉滑進布鞋，冰涼的水痕在補丁摞補丁的褲腳上蜿蜒。竹簍底部還沾著上次搬運草木灰時殘留的灰漬，粗糙的麻繩勒著肩膀，每走一步都像鈍刀在割肉。她攥著鐮刀的指節發白，刀刃上殘留的草屑混著干涸的血跡——那是前日鍘豬草時被飛濺的竹片劃傷留下的。寒風掠過，吹得她補丁翻飛，露出里面打著補丁的貼身衣物，那是用秀芳穿小的衣服改制的。領口處的線頭早已磨斷，微微卷起，在冷風中輕輕晃動。
轉過布滿青苔的山石，幾簇蜷縮的羽狀葉片在腐葉堆中若隱若現。林夏唇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這些鮮嫩的蕨菜于她而言不再是陌生的山貨，而是實打實的"綠色鈔票"。她蹲下身時，膝蓋重重磕在碎石上，磨破的褲腳露出舊傷結痂的疤痕，卻絲毫不影響動作的利落。指尖精準掐住蕨菜莖部，隨著"咔嚓"一聲脆響，帶著晨露的嫩芽便落入掌心。每采摘一根，她都要仔細檢查，將品相不佳的單獨放置，這是上次交易后從老周那里學來的竅門。腐葉堆里散發著潮濕的氣息，混合著蕨菜特有的清香，鉆入她的鼻腔。
枯葉堆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林夏頭也不回地揚聲道："秀娥，還躲？"話音未落，14歲的秀娥從樹后探出腦袋，懷里緊緊抱著個破陶罐，鬢角沾著草屑，破舊的棉襖被荊棘勾出縷縷棉絮。陶罐表面坑坑洼洼，缺了個口子，是家里最破舊的容器，往常用來裝泔水喂豬。陶罐邊緣還殘留著褐色的污漬，散發著淡淡的酸臭味。"姐果然還是被你發現了！"她眼睛亮晶晶地跑過來，陶罐里晃出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鍋巴，"爹說今天不用去水渠，我把最后一點草木灰帶來了，還有上次腌蕨菜剩下的鹽！"說著，她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油紙包，油紙邊緣已經泛黃發脆，里面包著粗鹽粒。鹽粒大小不一，有些已經結塊。
林夏望著妹妹凍得發紫的嘴唇，喉頭發緊。此刻小姑娘的布鞋前端裂開大口，露出的腳趾頭凍得通紅，腳后跟處還纏著從舊衣服上撕下的布條。她的指節上布滿凍瘡結痂的痕跡，手背的皮膚粗糙得像砂紙。凍瘡處的皮膚呈現出紫紅色，有些地方已經潰爛，結著黃色的痂。"你的手..."林夏心疼地握住那雙手，卻被秀娥抽回。
"沒事！"秀娥笑著揚起手，發間別著的麥稈蝴蝶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那是去年春天，林夏用省下的一點彩線給她編的，雖然已經褪色，但秀娥寶貝得不行。蝴蝶的翅膀上有幾處裂痕，是她在干活時不小心扯到的，可她依然每天都戴著。"我在溪邊還發現了野草莓"她興奮地從陶罐底部掏出用荷葉包著的野草莓，果實泛著誘人的淡紅，表面還沾著濕潤的泥土，"不過還沒熟。"荷葉邊緣有些破損，是她在采摘時被樹枝劃破的，可她依然用它仔細地包裹著野草莓。
石板上很快鋪滿翠綠色的蕨菜。秀娥蹲在溪邊，雙手浸在刺骨的溪水里，動作比上次熟練十倍。她精準地將蕨菜在流水中沖洗七遍，又均勻灑上草木灰，最后用石頭壓實："上次老周說咱們的蕨菜根莖完整，這次肯定能賣更高價！"她一邊說，一邊仔細剔除葉片上的蟲眼，不時用袖口擦拭額頭的汗水。溪水濺起的水花落在她手背的凍瘡上，疼得她微微瑟縮，卻仍專注地擺弄著蕨菜。凍瘡被冷水刺激，疼得她直吸冷氣，可她咬著嘴唇，強忍著不發出聲音。
林夏突然想起上次換錢后，秀娥連夜用草繩編了個新筐，說"裝野菜更結實"。此刻小姑娘脖頸處還留著竹簍帶子勒出的血痕，那道血痕呈暗紅色，邊緣有些紅腫，是今早背竹簍時磨破的。卻笑著舉起沾滿泥污的手："姐你看，那邊有金銀花！"溪邊的灌木叢中，幾簇細長的白色花瓣在風中輕輕搖曳。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同時沖向溪邊的灌木叢。
林夏的鐮刀精準地割斷藤蔓，秀娥則快速摘下花朵，干枯的花瓣簌簌落在她補丁摞補丁的衣襟上。"這次咱們用灶膛余火烘干，"林夏將金銀花裝進用舊被面改制的布袋，"供銷社收干花的價格比鮮貨高兩成。"秀娥一邊點頭，一邊小心地將花朵平鋪在石板上。她的手指被植物的莖葉劃破，滲出細小的血珠，卻只是隨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繼續尋找。
日頭升到中天時，竹簍已被塞得滿滿當當。蕨菜捆扎得整整齊齊，每一把都用野葡萄藤仔細地捆綁好，確保在運輸過程中不會散落。金銀花在石板上晾曬，旁邊還躺著幾株鮮嫩的野竹筍。竹筍表面覆蓋著一層細密的絨毛，底部還沾著濕潤的泥土。
秀娥從陶罐底部掏出用荷葉包著的野草莓，她把最大的一顆遞給林夏，自己卻咬下最小的那顆，酸甜的汁水順著嘴角流下。
下山途中，林夏留意到秀娥總在搓揉右手——那是常年握鐮刀留下的老繭又磨破了。老繭處的皮膚呈現出黑色，邊緣裂開一道口子，滲出淡淡的血水。秀娥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憧憬，"等賣了錢，給秀芳買雙新棉鞋，她的凍瘡總好不了。還去鎮上買印花布，給秀芹做件新罩衫。她總穿我的舊衣服，補丁都摞三層了。還有，我想給家里買盞新煤油燈，現在那盞的燈芯都快燒沒了。對了，還要買盒火柴，咱家的火柴盒都快磨穿了。"
夕陽將天際染成蜜色時，姐妹倆背著沉甸甸的竹簍往家走。竹簍的重量壓得她們肩膀生疼，麻繩深深勒進肉里，在肩膀上留下兩道紫紅色的勒痕。但誰都沒有抱怨。秀娥堅持要分擔一些重量，兩人合用一個竹簍，說說笑笑地往回趕。路上，秀娥講起村里的趣事，學王嬸罵雞的樣子惟妙惟肖，惹得林夏哈哈大笑。
遠遠望見土坯房煙囪升起的炊煙，林夏想起藏在墻縫里的《農業知識手冊》，書頁間夾著的養蠶筆記被反復翻閱得發皺。推開門的瞬間，王桂芳的罵聲撲面而來："死丫頭！跑哪野去了？還不快去喂豬！"灶臺邊，陳建國正翹著二郎腿，啃著剩下的窩窩頭，碎屑掉在嶄新的課本上，他卻渾然不覺。課本封面上印著鮮紅的五角星，邊角被翻得卷起。林夏與秀娥對視一眼，悄悄把竹簍藏在灶臺后面——這次，她們不僅要賣蕨菜，更要讓這些山野珍寶，成為改變命運的鑰匙。
夜深人靜，油燈早已經熄滅，只有月光從窗欞的破洞中漏進來。林夏在月光下檢查蕨菜的保存情況，手指輕輕拂過葉片，感受著它們的濕度。秀娥蜷在墻角，借著微弱的天光編竹筐，她用的是白天從竹林里砍來的細竹條，每一根都細細打磨過。篾條割得她手指生疼，一道道血痕滲出血珠，可她依然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竹條上還殘留著新鮮的竹屑，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姐，明天我還去后山。"她頭也不抬地說，聲音里帶著倔強，"我記得那片林子有野薄荷，能泡茶。還有，我想試試手冊里寫的養蠶，后山的桑樹..."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眼神卻依然堅定地盯著手中的竹條。
林夏望著妹妹專注的側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窗外，蟋蟀在墻角低鳴，夜風穿過墻縫，發出嗚嗚的聲響。墻縫里還塞著幾片干枯的樹葉，是她們用來擋風的。她摸出藏在墻縫里的鉛筆頭，在石板上輕輕寫下"希望"二字。月光灑在字跡上，泛著銀色的光。改變的齒輪，正從這一簍野菜、一雙姐妹的堅持開始，悄然卻堅定地轉動著。而這一晚，她們都做了同樣的夢，夢里有明亮的教室，有厚厚的書本，還有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吃著香噴噴的飯菜。夢中的秀娥，穿著干凈的花布衣裳，坐在書桌前，認真地讀著書，嘴角掛著幸福的微笑。在夢里，她的手上沒有凍瘡和老繭，皮膚細膩光滑，就像每個被寵愛的少女一樣。
此時，在村頭的水渠工地上，陳德富正彎著腰，和王長貴說著好話。他的藍布衫早已被汗水浸透。手中的鐵鍬把被攥得緊緊的，仿佛在攥著全家人的希望。遠處傳來陣陣打夯聲，混著工人們的吆喝，在暮色中回蕩。而在土坯房里，林夏和秀娥的夢想，正隨著月光慢慢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