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幕包裹著陳家那座破舊不堪的土坯房。月光艱難地透過糊著泛黃舊報紙的窗欞，在屋內(nèi)的泥土地面上投下一片片斑駁且不規(guī)則的光影。林夏蜷縮在屋子一角，身旁是已經(jīng)睡熟的秀芳，她的呼吸聲均勻而微弱。林夏就著這如豆般微弱的月光，第三次緩緩翻開供銷社上個月開具的收購單。那收購單的紙張泛黃，邊緣早已卷翹，寫著八分一斤的蕨菜收購價數(shù)字。身旁，秀娥編竹筐的篾刀聲有節(jié)奏地響起，突然，這聲音戛然而止，打破了夜的死寂。

“姐，老周說縣城集市上的蕨菜能賣一毛五。”秀娥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寂靜，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生怕吵醒了沉睡中的家人，但又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又藏著難以抑制的興奮。她手中的竹篾微微顫抖，在粗糙的掌心留下一道紅痕，那是長時間勞作留下的痕跡。

這句話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林夏心中激起千層浪。她想起白天在水渠旁勞作時，偶然偷聽到的閑話——鄰村有戶人家，靠在集市上賣山貨，賺的錢足夠買半袋白面，讓孩子們美美地吃上幾頓白面饅頭。可供銷社畢竟安穩(wěn)，那里的主任說話也總是客客氣氣，上次交易時還特意拍著她的肩膀叮囑：“秀蘭，以后有貨還往這兒送，省得你們跑遠(yuǎn)路，來回折騰。”那親切的話語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供銷社不會壓秤，但...”秀娥掰著凍得發(fā)紫、布滿凍瘡的手指，聲音越說越小，卻字字清晰，“咱們自己去賣，就能多買兩包紅糖。秀芹身子弱，喝些紅糖水，說不定能好起來。”她的聲音里帶著渴望，更藏著對家人深深的心疼。墻角那本被翻得卷邊的《農(nóng)業(yè)知識手冊》，里面夾著的養(yǎng)蠶筆記在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仿佛都在無聲地催促著改變。

林夏沉默良久。最終，她重重地點了點頭，下定決心般說道：“明天就去集市試試。”她的聲音雖輕，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秀娥眼中瞬間亮起光芒，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天還沒亮透，林夏和秀娥就背著竹簍，借著微弱的月光摸黑上路。露水濃重，很快打濕了她們的褲腳，可她們渾然不覺。林夏特意將那張供銷社的收購單疊得方方正正，小心翼翼地塞進(jìn)衣襟，仿佛這樣能給自己增添幾分勇氣，那是她們過去安穩(wěn)生活的象征，也是此刻邁向未知的底氣。通往集市的石板路結(jié)著薄霜，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每一步踩上去都發(fā)出細(xì)微的嘎吱聲。秀娥突然指著遠(yuǎn)處山坳，聲音里帶著驚喜：“姐你看，那邊的野菊花開了，下次咱們也摘些曬干，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她的眼睛里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當(dāng)集市的輪廓在晨光中漸漸清晰時，喧鬧聲已經(jīng)撲面而來。各種吆喝聲、討價還價聲、牲畜的叫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嘈雜的海洋。集市上，攤位一個挨著一個，琳瑯滿目的商品擺滿了貨架。賣布的攤位上，五顏六色的布匹在微風(fēng)中輕輕飄動；賣農(nóng)具的攤位前，擺放著嶄新的鋤頭、鐮刀；小吃攤前，熱氣騰騰，包子、油條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林夏和秀娥在角落里找了塊空地，小心翼翼地鋪開從舊被面改制的野布，將蕨菜一捆一捆整整齊齊地擺放好，晾干的金銀花也用草繩扎成小把，在晨風(fēng)里輕輕顫動，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

林夏望著隔壁攤位小販?zhǔn)炀毜剡汉龋樕隙褲M熱情的笑容，與顧客討價還價時游刃有余的模樣，再看看自己面前冷清的攤位，想起供銷社里按部就班、無需多言的稱重開票場景，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緊張得說不出話。秀娥在一旁焦急地搓著手，每一次搓動，都像是在提醒著生活的艱辛。

“這蕨菜咋賣？”一個粗糲的聲音突然響起，驚得林夏渾身一顫。她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粗布棉襖、皮膚黝黑的漢子站在攤位前，眼神里帶著幾分審視。林夏攥著衣角，下意識地說出了在供銷社賣的價格：“八分一斤...”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這個價格太低，忘了她們此行來的目的。漢子皺了皺眉，嘟囔著“太貴了”，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秀娥急得直跺腳，眼眶瞬間紅了：“姐，咱們不是說好要按行情定價的嗎...”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焦急和無奈，那是對這次機(jī)會的珍視和對改變生活的急切渴望。林夏咬著嘴唇，滿心懊惱，恨自己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她在心里暗暗責(zé)怪自己，怎么就這么沒出息，連個價格都不敢喊。

“閨女，做生意得機(jī)靈些。”隔壁賣菜的阿姨看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秤桿，熱情地說道：“供銷社收走轉(zhuǎn)手就賺差價，你們自己賣，得按行情來。現(xiàn)在蕨菜緊俏，起碼得一毛二一斤，金銀花更值錢，能賣兩毛一把。”阿姨的眼神中滿是關(guān)切。

林夏突然如夢初醒。原來自己一直被供銷社的安穩(wěn)所束縛，那張收購單，早已成了一道無形的枷鎖，困住了她們改變生活的腳步。她感激地看向阿姨，重新調(diào)整了價格。

姐妹倆的野菜品相實在出眾，漸漸有人駐足詢問。林夏學(xué)著隔壁攤主的樣子，怯生生地吆喝：“新鮮蕨菜，自家后山采的！又嫩又鮮！”一開始聲音小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可隨著賣出第一把蕨菜，她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吆喝聲也越來越響亮。她的聲音在集市的喧鬧聲中逐漸清晰，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秀娥則從附近的小溪邊用陶罐接來清澈的溪水，將蕨菜仔細(xì)地再次沖洗一遍。水珠順著她凍瘡開裂的手指滴落，在石板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每一次彎腰，她都強(qiáng)忍著傷口的疼痛，只為讓顧客看到最干凈、最新鮮的野菜。她的手指凍得通紅，麻木得幾乎失去知覺，但她依然專注地清洗著蕨菜，不放過任何一片雜質(zhì)。

日頭漸漸西斜，竹簍里的野菜已賣出大半。林夏數(shù)著手中沾著汗水的零錢，心中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成就感。這些錢雖然不多，但都是她們靠自己的努力賺來的，意義非凡。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些零錢，感受著它們的質(zhì)感，仿佛看到了未來生活的希望。

然而，這份喜悅并未持續(xù)太久。在回程經(jīng)過那片槐樹林時，四周突然安靜得可怕，陳二虎帶著幾個二流子從樹后轉(zhuǎn)了出來，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們鼓鼓囊囊的口袋。“聽說陳家姐妹賺大錢了？”陳二虎陰陽怪氣地說道，嘴角勾起一抹邪惡的弧度，“不如拿出來給哥幾個花花？”他一邊說著，一邊向前逼近，身后的二流子們也跟著起哄，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林夏本能地將妹妹護(hù)在身后，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手心傳來的疼痛讓她更加清醒。她強(qiáng)裝鎮(zhèn)定，大聲說道：“你們別亂來！我們沒多少錢！”她的聲音雖然有些顫抖，但卻透著一股堅定，那是保護(hù)家人的決心。秀娥躲在姐姐身后，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她的眼睛里滿是恐懼，但又帶著一絲倔強(qiáng)。

千鈞一發(fā)之際，遠(yuǎn)處傳來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由遠(yuǎn)及近。趙知青帶著幾個知青騎著自行車從土路上沖來，車轱轆碾過石子發(fā)出噠噠的聲響。陳二虎等人見狀，罵罵咧咧地瞪了姐妹倆一眼，轉(zhuǎn)身逃竄。林夏和秀娥長舒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瞬間放松下來，眼淚奪眶而出。她們連忙向趙知青道謝，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感激。趙知青擺了擺手，眼神堅定地說：“以后出門小心點，要是再遇到這種事，就去知青點找我們。”看著知青們遠(yuǎn)去的背影，林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更加堅定了靠自己改變命運的決心，那遠(yuǎn)去的背影，就像是她們黑暗生活中的一道曙光。

夜幕再次降臨時，土坯房的油燈亮了起來，昏黃的燈光在屋內(nèi)搖曳。林夏將賺來的錢分成幾摞，最大的一摞小心翼翼地壓在那本《農(nóng)業(yè)知識手冊》底下。秀娥仍在不知疲倦地編著竹籃，篾刀每一次劃過掌心的傷口，鮮血就滲進(jìn)竹條的紋路里，可她臉上始終掛著笑容，笑得比白天在集市上賣出第一把野菜時更明亮。“姐，明天咱們還去后山，我記得崖邊有大片野蔥，還有...”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期待和憧憬，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美好的未來，那是對生活的熱愛和對夢想的執(zhí)著追求。

窗外，月光如水，靜靜地灑在這座破舊的土坯房上，也灑在姐妹倆充滿希望的心上。她們知道，這只是開始，未來的路或許還會充滿艱辛和挑戰(zhàn)，但只要她們姐妹齊心，就沒有過不去的坎。改變命運的齒輪，正在這一次次的嘗試和堅持中，緩緩卻堅定地轉(zhuǎn)動著，向著充滿希望的未來不斷前進(jì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