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昏黃的光暈在粗糙的土坯墻上搖曳,將林夏和秀娥的影子拉得老長,隨著跳動的火焰扭曲晃動,像兩只有著殘破翅膀的飛蛾。秀娥手中的篾刀突然停滯,竹條"啪嗒"墜地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她伸手扯過林夏攥著錢的手,指尖輕輕摩挲著那些因攥握過緊而發白的關節,借著昏黃的燈光仔細端詳:"姐,你手心里都是血。"
林夏這才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幾道月牙形的傷口深深嵌在掌心,干涸的血痂與野菜汁液混雜在一起,在紋路里凝成暗紅的硬塊,仿佛是生活烙下的印記。她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卻被秀娥死死按住。"得擦點豬油,不然要生凍瘡。"秀娥的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說著便轉身往灶屋跑去,破舊的棉襖后襟沾著的竹屑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留下一道細碎的痕跡。
灶屋里還殘留著幾星炭火,在黑暗中明明滅滅。秀娥掀開陶壇,壇口凝結的豬油泛著灰白的光澤。她用木勺小心地挖下一塊,冰涼的油脂在掌心漸漸融化。當油脂涂抹在傷口上時,刺痛與暖意同時襲來,林夏忍不住輕吸了一口氣。昏暗中,她望著妹妹認真涂抹的側臉,恍惚間與記憶中那個蜷縮在破舊棉被里,為年幼的秀芹包扎傷口的少女重疊在一起。那時的秀蘭,也是這樣小心翼翼地將藥粉撒在傷口上,用布條一圈圈纏繞,動作輕柔得仿佛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
"快藏好。"秀娥把裝錢的油紙包塞回林夏懷里,目光警惕地瞥向門口,"明天趁早去供銷社稱兩斤鹽巴,剩下的......"她突然壓低聲音,湊到林夏耳邊,"我看見王嬸家閨女偷偷繡手帕,賣給鎮上的裁縫鋪能換糖票。要是咱們也......"
話未說完,堂屋突然傳來重物撞擊聲,像是有人踢翻了木凳。兩人瞬間屏住呼吸,對視一眼。林夏手忙腳亂地把錢塞進那本翻卷了邊的《農業知識手冊》,又用秀芳的舊棉襖嚴嚴實實地裹住,想要藏進墻縫,卻聽見破布門簾被粗暴掀開的聲音。煤油燈的光暈中,母親王桂芳的身影籠罩在陰影里,佝僂的脊背與張開的雙臂,像一只蓄勢待發的老鷹。她身后的月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她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溝壑,將眼角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都鍍上一層冷硬的霜。
"聽說你們去集市了?"王桂芳叉著腰,粗布圍裙上還沾著晚飯的鍋灰,幾顆米粒干巴巴地黏在布料上。圍裙邊角處縫著的補丁已經磨得發亮,那是用弟弟穿舊的藍布褲改制的。她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每一個字都像石子砸在地上,"供銷社的老周下午來問,說你們咋沒去交貨?"說話時,她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隨著喘息微微跳動,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懷疑,眼角還掛著未擦凈的眼屎。
林夏剛要開口解釋,秀娥已經搶著說道:"后山蕨菜不夠,我們想多采些......"
"少給我扯謊!"王桂芳抄起門后的燒火棍,竹棍與土墻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棍身纏繞的麻繩早已磨得脫線,露出斑駁的竹節。"有人看見你們揣著錢往家跑!家里的錢都供你弟讀書了,你們倒好,翅膀硬了會藏私房錢!"燒火棍重重砸在桌上,震得油燈劇烈搖晃,燈芯濺起的火星落在桌面上,轉瞬即逝。桌面上經年累月的劃痕里還嵌著陳年的飯粒,此刻被震得微微跳動,揚起細小的灰塵在光束中翻滾。
林夏下意識地護住藏錢的書本,后背緊緊貼著粗糙的土墻,墻面上的泥土簌簌掉落。土坯墻縫隙里塞著的舊報紙已經發黃發脆,被她蹭得簌簌飄落紙屑。王桂芳的目光如同一把鋒利的刀,掃過屋內的每個角落,最后定格在墻角的竹簍上。她大步上前,腳步帶起地面的塵土,在光束中翻滾飛揚。她粗魯地掀開蓋著的破布,零散的野蔥和幾株金銀花露了出來,還帶著新鮮的露水。野蔥的辛辣氣息混著金銀花的清香,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里顯得格格不入。竹簍底部墊著的干草,是秀芳昨天特意從牛棚里挑出最干凈的那一把。
"放開!"秀娥沖過去搶奪,卻被王桂芳一巴掌扇在臉上。少女踉蹌著后退,撞到八仙桌角,桌上的瓷碗應聲而落,在地上炸開無數碎片。清脆的碎裂聲中,林夏看見母親布滿老繭的手伸向她懷里的書本,指甲幾乎要戳進她的皮肉。那雙手上布滿了洗不凈的污漬,指關節粗大變形,是常年勞作留下的印記,虎口處還用布條纏著,那是前幾天劈柴時留下的傷口。
"媽!"林夏死死抱住書本,肩膀傳來鉆心的疼痛。王桂芳的指甲深深摳進她的胳膊,仿佛要把肉都剜下來:"反了天了!養你們這些賠錢貨,還學會跟我對著干!"母親的呼吸噴在她臉上,帶著濃烈的煙味和餿飯的酸氣。林夏甚至能看清母親牙縫里殘留的菜葉,以及因長期營養不良而發黃的牙齒,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讓她心里泛起一陣悲涼。
就在這時,外屋傳來自行車鈴鐺清脆的聲響。趙知青的聲音穿透門板:"秀蘭!秀娥!我們送曬干的野菊花來了!"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在這壓抑的氛圍里顯得格外突兀。院子里傳來自行車碾過泥路的"咯噔"聲,混著鏈條轉動的咔嗒聲。
王桂芳的手僵在半空,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向門口,又迅速轉回來,眼神里多了幾分急切。林夏趁機用力掙脫,書本里的油紙包滑落在地,幾張毛票散了出來,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王桂芳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餓狼看見獵物般撲過去,卻被林夏搶先一步踩住。她能感覺到鞋底與鈔票接觸的冰涼觸感,以及母親拉扯她腳踝的力道。王桂芳的指甲劃過她的腳踝,在皮膚上留下幾道紅痕。
"這是我們賣野菜的錢。"林夏直視著母親的眼睛,聲音比自己想象的還要鎮定,盡管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買鹽,給秀芹買藥,給秀芳做棉鞋。"她的目光掃過秀娥紅腫的臉頰,掃過秀芳躲在門后瑟瑟發抖的身影,那些未說出口的話在喉嚨里翻滾——這是我們用雙手掙來的,是我們活下去的希望。秀娥的嘴角還滲著血絲,倔強地昂著頭;秀芳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卻強忍著沒有落下,小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泛白。
王桂芳的臉漲得通紅,燒火棍高高舉起,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她的胸膛劇烈起伏,嘴里喘著粗氣:"反了!反了!"就在這時,秀芳突然從里屋沖出來,瘦小的身子擋在林夏面前,頭發凌亂,眼睛里滿是恐懼卻又透著堅定:"媽,別打姐姐!她是為了我們......"秀芳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小的身體在顫抖,卻像一座堅固的堡壘,擋在姐姐身前。她身上穿著的補丁棉衣短了一截,露出的腳踝凍得通紅。
"都給我閉嘴!"王桂芳的聲音在顫抖,帶著幾分歇斯底里,"明天開始,誰也不許去集市!你們的東西,統統都得賣給供銷社!"她彎腰抓起地上的錢,動作粗暴又急切,幾張鈔票被她帶起的風掀到了桌角。轉身時撞翻了秀娥剛編好的竹籃,竹條散落在地,在月光下泛著冷白的光,像是一地破碎的夢。竹籃的斷裂處露出秀娥編進的細小野花,那是她白天采來想給秀芳一個驚喜的。籃底還壓著一張泛黃的糖紙,是秀芳偷偷攢了三個月的寶貝。
夜色中,趙知青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們把菊花放在窗臺上了......"聲音漸漸遠去,只剩下自行車鏈條轉動的咔嗒聲。窗外的月光更亮了些,照見院子里晾曬的咸菜缸,缸沿結著白花花的鹽霜。墻角堆著的柴火垛,是林夏姐妹昨天從后山背回來的,每一根樹枝都還帶著露水的痕跡。
林夏望著母親離去的背影,聽著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黑暗中。她低頭看看地上散落的竹條,又看看默默撿起篾刀的秀娥。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照亮了秀娥的側臉,她的眼睛里閃爍著倔強的光芒,在月光下削著新的竹片。刀鋒劃過掌心的傷口,鮮血滴在青白色的竹條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仿佛是她們無聲的抗爭,在這寂靜的夜里綻放。秀娥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專注地編織著,仿佛要用這竹條編織出她們未來的希望。而林夏知道,這場關于生存與尊嚴的戰爭,才剛剛開始。她輕輕拾起地上的《農業知識手冊》,書頁間還夾著半片干枯的野菊花,那是她們第一次去集市時留下的紀念。屋外傳來遠處的狗吠聲,一聲接著一聲,在空曠的夜里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