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暴雨停歇后的第七天，林夏揣著用省下的口糧錢換來的蠶種，踩著泥濘的山路往家趕。晨霧像一層濕漉漉的薄紗，裹著山間特有的青苔氣息，將整個村落籠在朦朧之中。她的布鞋早已被露水浸透，鞋底的硬紙板在碎石路上發(fā)出沉悶的"咯吱"聲，濺起的泥漿在褲腳綻開深色的花。褲腳的補丁被泥水反復(fù)浸泡，布料變得軟爛，磨得小腿生疼。可懷里那包用油紙層層包裹的蠶種卻始終溫?zé)幔N著心口的位置，仿佛能聽見細(xì)微的生命律動。路過村口老槐樹時，她習(xí)慣性地望向自家方向，卻見本該升起裊裊炊煙的屋頂上空空蕩蕩，槐樹的枯枝在風(fēng)中搖晃，心里莫名泛起不安，像是有只無形的手在揪扯著她的心臟。

推開門的剎那，潮濕的霉味混著中藥的苦澀撲面而來，嗆得她忍不住咳嗽起來。堂屋地上支著缺了口的陶碗，殘藥結(jié)成深褐色的硬塊，邊緣還沾著干涸的藥漬。陶碗旁邊散落著幾片枯黃的野菜葉，是弟弟妹妹充饑的食物。王桂芳正蹲在灶臺前，用發(fā)黑的指甲刮著鍋底最后的鍋巴，白發(fā)凌亂地黏在汗?jié)竦念~角，幾縷發(fā)絲垂落在布滿皺紋的臉頰上。老人的脊背佝僂著，圍裙上還沾著前幾日做飯時濺上的油漬，如今已發(fā)黑變硬。聽見動靜，老人猛地回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驚喜，轉(zhuǎn)瞬又黯淡下去，像是剛?cè)计鸬幕鹈绫焕渌疂矞纾?秀蘭回來了......"那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尾音還伴隨著壓抑的咳嗽。

"娘，秀娥呢？"林夏瞥見里屋門簾低垂，褪色的藍(lán)布簾子在穿堂風(fēng)里輕輕晃動，心跳陡然加快。她注意到門簾邊緣新添了幾處補丁，針腳歪歪扭扭，顯然是匆忙間縫上的。門簾上方還掛著一串干枯的艾草，是用來驅(qū)蚊蟲的，如今早已失去了翠綠的顏色。王桂芳手中的木勺"當(dāng)啷"掉在地上，在寂靜的堂屋里格外刺耳。老人枯瘦的手指絞著圍裙上的補丁，那圍裙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補丁摞補丁，布料磨得薄如蟬翼，幾處線頭還在微微顫動。半晌，她才沙啞著嗓子："在......在炕上躺著。"說話時，林夏看見母親喉嚨處凸起的喉結(jié)劇烈滾動，像是在吞咽著什么苦澀的東西，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未干的淚痕。

掀開門簾的瞬間，一股濃重的霉味裹挾著汗酸味撲面而來，幾乎讓人作嘔。霉味里還混雜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讓林夏心頭一緊。秀娥蜷縮在褪色的棉被里，原本圓潤的臉頰凹陷下去，皮膚呈現(xiàn)出不健康的青灰色，嘴唇干裂得起了血痂，嘴角還殘留著暗紅的痕跡。枕邊放著一塊揉成團(tuán)的粗布，上面也沾著點點血跡。聽見腳步聲，她費力地睜開眼睛，想擠出個笑容，卻只牽動嘴角微微抽搐："姐......"那聲音微弱得像是游絲。林夏沖過去握住妹妹滾燙的手，摸到腕骨硌得生疼，皮膚下的血管清晰可見。秀娥的指甲縫里還嵌著泥土，是勞作時留下的痕跡。

"大夫怎么說？"林夏猛地轉(zhuǎn)身，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陌生的尖銳。她注意到墻角的痰盂里，還殘留著褐色的污漬，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光。痰盂旁邊堆著幾摞用麻繩捆好的野菜，是用來充饑的。王桂芳倚在門框上，蒼老的脊背彎成枯木般的弧度，銀鐲子在手腕上晃蕩得叮當(dāng)作響，那聲音像是在敲打著某種不祥的節(jié)奏。鐲子上的刻花早已模糊不清，邊緣被磨得發(fā)亮。"請不起......大夫說是累的，咳血......"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佝僂著身子，指縫間滲出幾點暗紅，在灶臺的光線下像極了未干的血跡。林夏看見母親咳嗽時，肩膀上的補丁隨著顫抖的動作微微起伏，露出里面同樣破舊的內(nèi)衣，領(lǐng)口處還打著補丁。

林夏摸向貼身口袋，摸到賣菜換來的毛票還在，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在皮膚上留下月牙形的痕跡。離家這些日子，她在老李家刷過最臟的蠶沙桶，雙手被堿性的消毒水腐蝕得蛻皮，指關(guān)節(jié)腫得像發(fā)面饅頭；在張大媽家偷偷記錄筆記；省下口糧，常常是餓著肚子干活，餓到胃痛也只能喝涼水充饑，只為攢錢早點買優(yōu)質(zhì)蠶種。此刻卻毫不猶豫地掏出錢袋，將帶著體溫的紙幣拍在桌上，紙幣邊緣因為反復(fù)摩挲已經(jīng)發(fā)毛："我去請大夫！"錢袋里除了毛票，還有幾枚帶著汗?jié)n的硬幣，是她一分一毫省下來的。

"使不得！"王桂芳撲過來抓住她的手腕，枯樹皮般的手掌滾燙，指甲深深陷進(jìn)林夏的皮膚。"留著錢買桑葉，秀芳的身體才剛好點，建國的書本......"老人語無倫次地說著，眼睛里滿是驚恐，像是守護(hù)著最后一點希望的困獸。她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幾塊淤青，是勞作時不小心撞的。"夠了！"林夏甩開母親的手，眼淚奪眶而出，"秀娥都這樣了，你們還只想著省！"話音未落，她看見母親踉蹌著后退半步，撞到門框上，銀鐲子與木頭相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那聲音像是一把利刃，劃破了壓抑已久的沉默。母親的嘴唇顫抖著，想說些什么，卻被劇烈的咳嗽打斷。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在寂靜里。王桂芳僵在原地，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喉結(jié)上下滾動卻發(fā)不出聲音。她望著女兒補丁摞補丁的衣襟，想起離家那天塞進(jìn)女兒包袱的彩色絲線——那是自己攢了三年的針頭線腦換來的，每次想買新的布料，看到孩子們餓著肚子，又默默把錢收了回去，卻始終沒勇氣親手給女兒做件新衣裳。此刻，老人的嘴唇微微顫抖，像是想說些什么，卻又被現(xiàn)實堵在了喉嚨里。她的目光落在林夏磨破的鞋底，那里露出的硬紙板已經(jīng)磨得很薄，幾乎能看到腳掌的輪廓。

當(dāng)大夫背著藥箱離開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林夏守在秀娥床邊，用涼毛巾一遍遍擦拭妹妹發(fā)燙的額頭。月光從破窗欞漏進(jìn)來，在墻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照見墻角堆滿的野菜筐，筐沿還沾著秀娥的血漬，干涸的血跡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暗紅色，像是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口。野菜筐旁邊放著秀娥的布鞋，鞋面補丁摞補丁，鞋底已經(jīng)磨穿。王桂芳輕手輕腳走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碗稀粥，米粒在清湯里沉沉浮浮，碗沿還沾著老人的指紋。碗是豁了口的粗瓷碗，是家里唯一還算完整的餐具。"秀蘭，娘......"她突然哽咽，渾濁的淚水滴在碗里，驚起細(xì)小的漣漪，那聲音像是壓抑了多年的委屈終于決堤。老人的眼淚掉進(jìn)粥里，和著米粒一起晃動。

林夏望著母親顫抖的手，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雙手比記憶中更枯瘦，皮膚松弛地掛在骨頭上，指甲縫里的泥垢像是嵌進(jìn)了骨頭，怎么洗也洗不干凈。手背上布滿老年斑，青筋凸起，像是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根。她想起重生后無數(shù)個日夜，母親總是把最后一口口糧留給弟弟，自己卻靠野菜充饑；想起母親在煤油燈下縫補衣服，困得直點頭也不肯去睡。有一次母親縫補到深夜，不小心扎破了手指，鮮血滴在布料上，她卻只是隨意擦了擦，繼續(xù)縫補。愧疚與心疼翻涌而上，她伸手接過碗，溫?zé)岬闹嗨熘鴾I水，燙得喉嚨發(fā)緊，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著過去的艱辛與無奈。

深夜，秀娥終于退燒，均勻的呼吸聲在黑暗中響起。林夏摸黑走到院子里，看見父親蹲在墻根修補竹筐，白發(fā)在月光下泛著銀光。竹篾劃破了他結(jié)痂的傷口，鮮血滲出來染紅了竹條，他卻渾然不覺，專注地用麻繩將斷裂的竹片捆綁在一起。父親腳邊放著一把生銹的剪刀，是用來修剪竹篾的，手柄處纏著布條防滑。"爹，我來吧。"林夏蹲下身，父親粗糙的手掌突然覆在她手背上，掌心的溫度燙得她眼眶發(fā)酸。那雙手布滿老繭和傷痕，每一道傷口都訴說著生活的不易，卻依然溫暖而有力。父親的袖口磨得發(fā)白，露出里面補丁摞補丁的衣袖。

遠(yuǎn)處傳來犬吠，林夏想起張明冒雨送來的手冊，想起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他說"這個提神，你晚上看書別太累"時的溫柔。她抬頭望向星空，繁星點點，蠶房里那些偷偷記下的筆記，此刻都化作漫天繁星，照亮眼前這條布滿荊棘的路。懷里的蠶種仿佛有了生命，輕輕顫動著，像是在提醒她：破繭的疼痛，終會換來展翅的力量。而在這力量背后，是家人的羈絆，是愛與責(zé)任編織的希望，讓她在黑暗中不再孤單，有了繼續(xù)前行的勇氣。她低頭看著自己同樣布滿傷痕的雙手，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改變這個家的命運，讓家人不再受這樣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