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同浸透清水的棉絮，將整個山村裹得嚴嚴實實。潮濕的霧氣里，連遠處山坳間零星的犬吠聲都被揉碎成模糊的嗚咽。林夏蹲在蠶房角落，膝蓋抵著潮濕的泥土地面，粗糙的麻布褲腿被墻角的蛛網勾出幾縷線頭，在穿堂風里輕輕搖晃。她掌心反復摩挲著從集市帶回的溫濕度計，金屬外殼上的刻痕已經被汗水浸得發暗。玻璃管里的紅色液柱隨著指尖溫度微微顫動，與她掌心沁出的薄汗形成詭異的呼應——自從秀娥病情好轉后，這已經是她第四次嘗試改良蠶種孵化法，前三次失敗的陰影如同窗外經久不散的濃霧，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蠶匾里鋪著的新鮮桑葉還帶著晨露，葉片邊緣卻開始蜷縮泛黃，像被抽走了生命力的殘葉。本該破殼的蠶種安靜地躺在竹匾底部，深褐色的蠶卵表面泛著啞光，像一顆顆凝固的淚滴，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死寂。林夏咬著已經破皮的下唇，將溫濕度計輕輕插進桑葉縫隙，金屬探頭觸到蠶匾底部時發出細微的“咔嗒”聲。溫度25℃，濕度65%，表盤上的紅色指針穩穩停在標準刻度，與她手抄本上記載的孵化條件分毫不差。可蠶卵依舊死寂，連最細微的蠕動都沒有。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月牙形的紅痕里滲出細小血珠，在粗糙的掌紋間蜿蜒成扭曲的脈絡，仿佛是她內心焦慮的具象化。
“秀蘭，吃飯了。”王桂芳的聲音從半開的木門外傳來，帶著久病未愈的沙啞。自從上次為給秀娥請大夫爭吵后，母親看她的眼神總是躲閃，布滿老繭的手端著木碗時微微發抖，連說話的尾音都帶著小心翼翼的顫意。木門推開時發出刺耳的“吱呀”聲，混著灶間燒柴火的噼啪響動。
“知道了，娘。”林夏頭也不回地應道，目光死死釘在蠶匾上，仿佛要將那些死寂的蠶卵看穿。她聽見身后傳來母親沉重的嘆息，木碗放在陶桌上的悶響，還有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那雙補丁摞補丁的布鞋，在潮濕的泥地上拖出長長的水漬，水漬慢慢擴散，又被地面吸干，仿佛從未存在過。蠶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唯有角落里掛著的竹編篩子，在穿堂風里輕輕搖晃，篩孔間漏下的細碎光斑在蠶匾上跳躍，如同嘲弄的碎金，無情地嘲笑她的失敗。
銹跡斑斑的銅鈴鐺突然叮當作響，是秀娥扶著門框的身影。她蒼白的臉頰泛著病態的潮紅，大病初愈的虛弱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腳步虛浮得仿佛下一秒就會倒下。手中粗陶碗里的涼白開隨著顫抖泛起漣漪：“姐，喝口水吧。你盯著這些蠶種，眼睛都快要不眨了。”
林夏接過碗時，觸到妹妹指尖冰涼的溫度，那溫度像是從冰窖里傳來，讓人不寒而栗。碗沿還沾著未洗凈的藥漬，混著清水散發出淡淡的苦澀，仿佛是生活的苦都濃縮在了這一碗水里。她勉強扯出個笑容，指了指溫濕度計：“我總覺得是哪里出了問題，可這溫濕度計測的數據明明都對。當初在集市上看到這個，想著能精準控制，結果......”話音未落，陶碗突然傾斜，幾滴水珠濺落在蠶匾邊緣，驚得她慌忙用袖口去擦。
秀娥湊過來時，脖頸處還纏著褪色的繃帶，那是咳血時留下的痕跡，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她瞇起眼睛盯著溫濕度計，突然伸手輕輕叩擊玻璃外殼：“會不會是這溫濕度計不準？咱們也不知道它測的到底對不對。”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砸在林夏心上。她猛地抓起溫濕度計，在晨光中反復端詳。集市上那個小販狡黠的笑臉突然在腦海中浮現——當時她攥著剛賣的干蕨菜的毛票，對方拍著胸脯保證“德國進口”，可現在想來，誰知是真是假？小販油滑的話語、閃爍的眼神，此刻都成了扎在她心里的刺。
“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打斷思緒。陳德富推開門，深藍色中山裝前襟沾著大片墨漬，顯然是匆忙間打翻了大隊的墨水瓶。墨漬在布料上暈染開，像一片烏云。他額頭沁著細密的汗珠，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說話時帶著奔跑后的喘息：“秀蘭，我和生產隊說了，能借到更專業的溫度計，明天就送來。”他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借條，指節捏著紙張邊緣微微發白，仿佛那不是借條，而是一家人的希望：“不過只能借三天，要是還不行......”
林夏盯著父親布滿血絲的眼睛。記憶突然閃回昨夜，她起夜時看見堂屋油燈未熄，父親戴著老花鏡，用禿了的鋼筆在賬本上反復涂改。昏暗的燈光下，父親的身影顯得格外孤單和蒼老。此刻他襯衫領口的補丁被汗水浸透，邊緣翹起的線頭隨著呼吸輕輕顫動，仿佛在訴說著生活的艱辛。她握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舊傷，聲音卻堅定如鐵：“爹，這次一定行！”
第二天正午，烈日炙烤著大地，空氣仿佛都要被點燃。陳德富頂著烈日跑回，軍綠色挎包里的溫度計裹著三層粗布，像是包裹著稀世珍寶。林夏顫抖著拆開包裹，金屬外殼的專業溫度計折射著刺眼的陽光，頂端的玻璃泡圓潤透亮，刻度盤上的數字工整得如同印刷體。當探頭插進蠶匾的瞬間，表盤上的指針直接跳到22℃——比原來那只在集市上買的溫濕度計顯示的整整低了3℃！這3℃的差距，像是一道鴻溝，橫亙在她和成功之間。
林夏立刻沖向墻角的火盆。燃燒的木炭火星四濺，燙得她手背發紅，但她卻顧不上吹涼。她將棉被撕開，把棉花絮塞進蠶匾四周縫隙，像是在構筑一道守護生命的防線；又從廚房搬來盛滿水的陶罐，用布條引著水浸潤蠶匾底部，水順著布條緩緩流下，仿佛是生命的溪流。汗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正在調整位置的火盆上，發出“滋啦”的輕響，像是在為她的努力鼓掌。
夜幕降臨時，蠶房籠罩在昏黃油燈下。跳動的火苗將林夏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斑駁的土墻上搖晃。她已經守了整整四個時辰，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眨眼都變得無比艱難，卻死死盯著蠶匾，生怕錯過任何一絲變化。王桂芳端著紅薯粥站在門口，圍裙前襟沾著野菜汁，頭發用草繩隨意束著，幾縷銀絲垂在布滿皺紋的臉頰旁，歲月的痕跡在她臉上刻下深深的烙印。
“秀蘭，吃點東西吧，別累壞了身子。”母親的聲音輕得像怕驚醒沉睡的嬰兒。粥碗里漂浮著指甲蓋大的紅薯塊，米湯表面結著薄薄的油皮，散發著淡淡的香氣。林夏抬頭，看見母親眼下青黑一片，想必是昨夜又熬夜縫補弟妹的衣裳。“娘，您也沒吃吧？一起吃。”她往旁邊挪了挪，讓母親坐在發霉的草墊上，草墊上長了些許霉斑。
母女倆安靜地喝著粥，唯有木勺碰擊碗沿的輕響，在寂靜的蠶房里回蕩。王桂芳突然伸手，替她拂去臉頰上的炭灰，動作輕柔得如同兒時。林夏鼻子發酸，想起小時候發燒，母親也是這樣守在床邊，用涼水沾濕的毛巾一遍遍敷在她額頭上。此刻母親的手比記憶中更加粗糙，指節變形得幾乎握不攏木勺，可溫度依舊溫暖，那是世界上最溫暖的溫度。
更鼓聲傳來時，油燈里的燈油已經見底，火苗開始飄忽不定，仿佛隨時都會熄滅。林夏正打瞌睡，突然聽見細微的“沙沙”聲。她猛地睜眼，就著一絲光亮，看見蠶卵表面裂開一道細小的縫隙。一只蟻蠶正奮力探出腦袋，半透明的身體上沾著黏稠的蛋液，頭部兩根細小的觸角微微顫動，像是在探索這個全新的世界。
“成功了！”林夏捂住嘴，淚水奪眶而出。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卻在距離蟻蠶半寸處停住——生怕自己急促的呼吸驚擾了這個脆弱的小生命。王桂芳也湊過來，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淚花，干枯的手指輕輕按住她顫抖的肩膀，給予她力量和支持。
越來越多的蟻蠶開始破殼，細小的身體在桑葉上蠕動，像撒落的黑芝麻。林夏輕輕拿起油燈，火苗照亮蠶匾的瞬間，她仿佛看見無數希望的光點在黑暗中閃爍。這些歷經磨難誕生的小生命，此刻正貪婪地啃食著桑葉，發出細微的咀嚼聲，如同奏響生命的贊歌，那是希望的樂章，是努力的回報。
窗外，啟明星悄然升起。林夏望著蠶匾里忙碌的蟻蠶，突然想起重生那夜的滂沱大雨。那時的她蜷縮在木板床上的被褥里，以為人生就此墜入深淵。而此刻，油燈昏黃的微光中，她終于觸摸到了希望的輪廓——那些浸透汗水的日夜，那些爭吵與和解，那些破碎又拼湊的親情，都在這一刻化作照亮前路的光，指引著她繼續前行，走向充滿希望的未來。